【晓荷】婆婆敲门(小说)
1.
卢萍儿从湖东嫁到湖西,转眼已有七年。七年了还没生娃,这叫哪个都会着急。与她同年结婚的胡爱平,妻子叫腊香,他们生养的儿子胖墩墩的,已经在村小读二年级,成绩还特别的优秀,长期在学校里排第一。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卢萍儿着急得很,约丈夫宋小毛去医院看看,搞清楚到底是谁的问题,当检查的检查当吃药的吃药,而宋小毛却不当一回事,不相信医生,说一切都是命,命里有的自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卢萍儿说不动他,就独自去县城找老中医拿了脉,开了好些中药回来喝,肚子依然不见响动。
拿脉时,肥头大耳的老中医闭目凝神,再睁眼手也松开了,按脉象来说并无大碍,只是有头昏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并不影响生育。刚结婚的时候,媒婆贵珍妈说她的屁股又肥又大,是特会生伢儿的。她一说几个哈哈,把大腿拍的啪啪响,卢萍儿的脸羞成满天的朝霞。
卢萍儿就怀疑是丈夫的问题。
二姑姐远珍却不这样想,她回了娘家,常常转弯摸角地说些刺耳的话卢萍儿听,言下之意是卢萍儿的错,作为女人,怎么连伢儿都不会生呢?你看母鸡,屁股一翘就会下蛋。开始说卢萍儿只是气在心里,敢怒不敢言,说的多了久了卢萍儿忍受不了,强拉着丈夫去县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果真是丈夫的问题。丈夫精子的存活率几乎为零。回来之后,卢萍儿鼓起勇气将二姑姐臭骂了一通,越骂胆越大,完全没有了新媳妇的腼腆和羞涩。再见面又骂,骂得二姑姐不敢回娘家了。
婆婆就劝她,你姐没读过书不懂事,你就只当她放了一个屁行不行?不要再骂她了,啊?!
婆婆睁着一只独眼,一只独眼常常流淌着浑黄的稀眼屎,她一边说一边扯起衣襟擦拭眼睛。看着虾米一样的婆婆巴接她的样子,又落寞而遭业,卢萍儿的气消了一半,嘴里嗯嗯着,心里咕咙:什么话都不能说绝的,得亏现在医学发达,若是过去就说不清白,不会生娃这个冤枉她就背定了。婆婆问她有没有办法?卢萍儿本来不想理她,说给她听她不一定懂,再则卢萍儿嫌婆婆邋遢,婆媳之间平时交流就不多,各住各的屋,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直接说没得办法。实际上医生推荐过,可以去长沙或者去武汉搞人工受孕,只是费用有点贵。镇上开文具店的一对夫妻,也是男方没有生育能力,女人专门去长沙医院住了一个月,人工受孕成功,生了个胖小子。卢萍儿悄悄去打听过,人家见是同类项,分外地热情,将自己整套求医的过程作了详细的讲解,像旅游区的导游。妹子你不怕,好简单的,几乎没有痛苦,不知不觉就怀上了,只是费用有点贵,车费生活费医疗费等等零零总总得一万吧。卢萍儿咂了一下舌头,想想一万元都吓人。
与宋小毛商量,也去长沙试一试?宋小毛挠着短黑的头发,说一万元,天文数字呢,借都借不齐。卢萍儿叹着气,两边的亲戚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没有一家大富大贵的,是真的借不齐的,若不是改革开放肚子都难得填饱。娘家的大哥会种地,一家人勤劳,前年获得了“万元户”的称号,县政府奖励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有无限的荣光。但手头真的有没有一万元?很难说。
宋小毛说不急,我现在不是在当鱼贩子么?差不多搞出路子来了,会赚大钱的。赚了钱马上去长沙。
丈夫的话她坚信不移。
丈夫是聪明人,想到将本地的鲜鱼贩到近处的山区去卖,一百斤两百斤的,量不大,赚的钱却相当于两个高佬木匠。本队的陈木匠带两个徒弟早出晚归,赚的钱不一定有他多。生在湖区,有大片大片的精养渔池,千千万万的鲜鱼要运出去,这就催生了密密麻麻的鱼贩子,他们在冬天的寒风里奔波。有骑自行车的,也有骑“红鸡公”的(最早期的摩托车),先天晩上在喂鱼户进了鱼,用两只蛇皮袋子装好丫在后座上,次日清早骑到镇上赶班车。
大规模捕鱼是在冬季。
一个冬季过去了,到了年底,宋小毛将赚来的带有鱼腥味的钞票交给卢萍儿。卢萍儿细细一数有三千多元。陈木匠给人打家俱,早出晚归每天工钱六元,一天都不落,死急尿胀一年挣个两千多一点。而宋小毛主要工作是种地,闲时搞鱼贩子,应该说是挣了大钱的。卢萍儿说,你加把劲多吃点苦还干两三个冬天,就赚够一万元了。说话时心中有甜蜜的向往,又有淡淡的忧伤。二十七岁了,差不多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还要等两三年,两三年之后凑不凑得齐费用还是个未知数。
到了腊月二十八,卢萍儿在家做麻花,听到支书站在西干渠上喊:
宋小毛——宋小毛——快来接电话。
宋小毛没在家,去了镇上采购年货,卢萍儿赶紧往支书家跑,跑到时电话早已挂断。支书的胖老婆坐在经销店的大门口晒着太阳打着毛衣,一双圆桶似的腿搁在一把椅子上,见了卢萍儿忙收回腿,喊卢萍儿坐一会儿,哎呀,电话都打烂了呢,等一会儿电话又会打过来的。
支书的胖老婆文翠是只耍嘴,任何话语在她肚子里不安生。她不知听谁说的,卢萍儿想接养一个孩子,就问:是想接养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呢萍儿?卢萍儿听后很不舒服,沉着脸问谁说的呢?我几时说过要接养孩子了?见是支书的老婆不好过分指责,还得在她经销店等接电话,话便不能说得太刺耳。但是感觉受了委屈,心里窝了一团火。没生孩子就活该被人欺负了吗?你就肯定我卢萍儿生不出孩子来吗?生孩子有迟早,本队的华玉姐四十岁才怀头胎呢。接了电话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泪眼婆娑。
回到家里丈夫刚回来,自行车停在大门口。丈夫解开绑绳,将年货往家里搬。卢萍儿蔫蔫地说有电话呢,河南南阳打来的。丈夫猛然将年货掷放在地上,急切地问她:是不是姓刘的老板?卢萍儿一脸凄凉,眼睛红肿,说是刘老板又怎样?肯定有好事,丈夫宋小毛笑得一脸灿烂,说肯定是好事对不对?他正在高兴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妻子的异常。卢萍儿知道宋小毛跑过一趟河南,找过一些大市场的渔行,带着样品鱼向他们宣传过银湖地区的鲜鱼如何的细嫩鲜美,不料今天有了回音,要求宋小毛紧急调集一万斤草鱼送到南阳,接受价每市斤四元。宋小毛欣喜若狂,抓住卢萍儿的手摇个不停,我们有希望了,要发财了。一斤草鱼进价才两块五,毛利一块五,刨去车费等开支,一斤净赚一元没问题,一万斤要净赚一万元,这不正好送你去长沙了?卢萍儿凄然一笑,接听电话后并未丝毫的兴奋。一万斤鱼的本钱呢?家里有了一万斤鱼的本钱她不早就跑到长沙去了?这不是你用自行车驮鱼,一百两百斤的量渔民可以放心赊给你,一万斤鱼谁放心赊?说得宋小毛心灰意冷,但宋小毛是个不轻易认输的人,他很早就有干番大事业的欲望,小打小闹的生意既辛苦又赚不到大钱,想想骑辆破自行车在风雨中奔波都稀荒,现在贵人相助,赚大钱的机会就在眼前,且能眼睁睁与之擦肩而过?
宋小毛想找乡邻们去借一些再说。胡爱平家今年的棉花种得好,轻闲时节他骑自行车贩鸭蛋卖,应该存了一些钱的。宋小毛常常到胡爱平家打朴克玩,与胡爱平一家处得不错,还有连春,连春开手扶拖拉机,比一般人家应该富裕些。他们都是住在湖边,没有随大众搬到西干渠,平时来往就多,相互之间串串门,天南地北地瞎唠叨。虽说湖边住得稀散,寥寥可数几户人家,关系却处得亲近。宋小毛先去了胡家,说到借钱,胡爱平向妻子腊香努了努嘴,说我不管钱,你跟腊香说。宋小毛以为他不肯借,表示钱不会白借的,我付利息。腊香细声细气地说要什么利息呢?按时还我就行。有人肯借钱,宋小毛心花怒放,要她放心,今天腊月二十八,腊月三十就肯定还给你。腊香将锁钱的皮箱搬出来了,开了锁,从一只旧棉袜里翻出一叠卷曲的钱来,数去数来数了两千元,羞涩地说,我长了快三十岁,才看到这么多钱呢!这些钱全部借给了他宋小毛。宋小毛万分感动,心想赚了钱一定给他家买点什么,到时候就由卢萍儿去办,是给腊香买一套新衣服呢还是给他们的娃胡松买一套新衣服呢卢萍儿说了算。找连春情况就不太妥,连春再三说对不起,手头钱是有些,正打算去沙市买新拖拉机。
宋小毛捏着二千块钱,在湖堤边的枯草上坐下来,望着湖水落下后的浅滩,在心里排列着可能借给他钱的债主。湖堤边住着五户人家,他们和姆妈算一户,胡爱平和连春两户,还有贵珍妈一户朝典一户。贵珍妈做着小商贩,清早提只竹篮出门,到沙口子集市上贩包子馒头来卖赚点零花钱,家里有没有上千的存款说不准,再说贵珍妈是长辈,大儿子二儿子分家后住到了西干渠,她与老伴带着未成家的幺儿生活,根本不像有钱人家的样子,他不好去开口说。朝典一家想都不想,两个娃在村小读书,经常为交不清报名费被老师赶回来。
从外面蔫蔫地回家,卢萍儿做好了午饭,饭菜端在堂屋的木桌上等着他。宋小毛忧心仲仲,说只是到胡爱平家里借了两千块钱,我们屋里有四千,总共只有六千,还差一大截呢!卢萍儿跟着叹气,一时不知道在哪些去凑钱。宋小毛想到舅哥卢兴伟,是湖东有名的“万元户”呀,就嘻皮笑脸地说,你过湖去找兴伟哥开口试试?卢萍儿鄙夷地哼了哼,你还不晓得我的嫂子?钱进了她的口袋,用铁钩子都钩不出来。
夫妻俩一时焦头烂额,宋小毛说起在松滋山城卖鱼的时候找算命先生抽的彩头:
对河一缸金,
河宽水又深。
心想过河去,
缺少摆渡人。
卢萍儿凄然一笑,说灵验得很呀!
2.
南阳的刘老板又来电话催,整个南阳市场鲜鱼断了货,来打批发的小贩子如蝇虫缠绕着他,价钱还可以向上提,送两万斤三万斤草鱼他都接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卢萍儿被逼无奈,只得与宋小毛过湖去找嫂嫂,说南阳急需草鱼的事,目前就是差钱进货。若是有钱进货,吹糠见米赚大钱啦。嫂嫂听说有大钱赚,两眼眨巴着,问可不可靠?宋小毛连忙掏出磨出毛边的小硬壳笔记本,手指舔了口水,迅速地翻出南阳刘老板的电话,说才来的电话还有假?大城市里的老板特讲信用,鱼一送到现把钱。再说是刘老板求他,年关在即要鱼的人多,而鱼行里几乎断货,他急得焦头烂额,肯定不会亏待他的。这真的是机会呢,机会难得。对卢家的小姑爷,嫂嫂赞赏有加,农闲季节搞鱼贩子,小姑爷搞得风声水起,从不亏欠过当地渔民一分钱,在当地有口皆碑,都愿意将鱼卖给他。对踏实稳重的小姑爷,嫂嫂是相信的。嫂嫂一双三角眼机灵地扑闪,说借钱没有,你看我们住的平房屋,有钱不修楼房了?“万元户”都是假的。卢萍儿事先有底,找嫂嫂借钱是在铁公鸡上拨毛,因此要求不高,便鼓起勇气说就借五千?嫂嫂说还五千?五百都没有。卢萍儿见宋小毛一张窄巴的脸皱成了一只苦瓜,心里直骂当哥的“妻管严”,作为男子汉,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于是喊宋小毛,还塌在椅子上干什么?回家!这时嫂嫂慎怪道,没有钱就不能做生意了?
宋小毛明白嫂嫂的意思,无非一个赊字,他不是没想过,关键是渔民不干,数目太大,你想也白想。
嫂嫂说她就赊得到,只要价钱合适就有人敢赊,但两块五肯定不行。宋小毛说价格高点就高点,二块六?嫂嫂的三角眼向上挑了挑,反问道,一万斤只提一毛?你就不能少赚点?两块七,出两块七我给你找货源。宋小毛犹豫着,嫂嫂责怪他想不转,她找的渔老板喂的大渔池,你不需要去找第二家拼货,等于是空手套白狼。卢萍儿一锤定音,二块七就二块七。只要有人肯赊帐,钱的问题解决了,一万斤鱼的货源问题也解决了,少赚点钱又何乐而不为呢?关键是嫂嫂的话可不可靠?
哥哥卢兴伟说黄军的鱼还没卖。
黄军是嫂嫂的亲弟弟,宋小毛当然认识,一起在嫂嫂家吃过几次饭打过几次麻将,他身材高挑,人蛮实在,他的渔池离嫂嫂家不远。听了哥哥的话,宋小毛和卢萍儿知道了个大概,嫂嫂的话应该不假,就要过年,黄军的鱼还呆在渔池里,心里一定如猫爪在抓呢。宋小毛默算着,即使每市斤草鱼两块八,一万斤草鱼运到南阳要净赚七千。嫂嫂也暗中欢喜,弟弟黄军喂有三十多亩地的大渔池,入冬后人家开始拉鱼销售,他不着急,年年都想赌个好价钱,今年赌到腊月二十八了,鱼价并没有像往年一样价格上涨,鱼贩子们都准备过年了,心里当然很着急,昨晚来她家说道,看能不能请宋小毛帮助卖出去,每斤两块五都行,赊帐他也愿意。嫂嫂正准备携丈夫到湖西找小姑爷宋小毛的,想不到宋小毛找过来了,还将鱼价生生提高了两毛,到时候弟妹不给她买双毛皮鞋她不会依。
嫂嫂带着他们实地考察当面商谈。
黄军正在为卖鱼的事与妻子争吵。她妻子浑身裹着噼啪燃烧的怒火,说腊月初她要放水拉鱼,你不同意,要再等等,这下好了吧。就是看老黄历,以为年年都会年底涨价的。宋小毛来了,他们的心才安定了一些。按嫂嫂说的每斤两块七,赊账,售后给钱。黄军开始兴高采烈地给渔池放水,由妻子去找人帮忙拉网。
剩下一个问题:找车。
卢萍儿说:要找汽车。宋小毛笑道,你这不是卵性话?一万斤草鱼拖拉机装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