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永不干涸的河流(散文)
或许因为我所喜爱的《关雎》《蒹葭》《汉广》等诗篇,都钟情于江河意象的缘故,《诗经》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远古大地上那一条条源远流长、纵横交错的河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似乎每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每一幅隽永的心灵素描,每一段悠远的千古绝唱,都与一条或清浅、或宽广、或平缓、或汹涌的河流有关。沿着《诗经》的河流漫步,常常想起童年时代曾一度清澈一度澎湃,而如今只剩下一条干涸河道的河流,想起我们远离了河流与旷野的情感世界,孤独地陷落在日益焕新的钢筋水泥之中,麻木地浮游于花花绿绿的商品潮流之上,像漂亮鱼缸中一条无动于衷的金鱼。
我读书有个的习惯,常常边读边胡思乱想,偶尔还要写上几段前言不搭后语的凌乱文字。有些心爱的书籍读过无数遍了,部分文字甚至能够背诵了,但还是忍不住反复地读,反复地想,《诗经》便是其中之一。“好书不厌百遍读”的乐趣,全藏在那些胡思乱想之中了。
每次打开《诗经》,无论《风》《雅》《颂》中的任何一篇,我就开始了网络玄幻小说中经常写到的所谓“穿越”,回到了远古的山川大地。那里有森林茂密、连绵不断的高山峻岭,有草木繁盛、如花似玉的辽阔原野,有土筑木构、安宁详和的朴素村庄……而我最心爱的,是那一条条纵横交错、水欢鱼跃的河流。我随意选择一条河流,顺水而下或逆流而上,伊人在水一方。秋水蒹葭思辽远,春山烟雨立苍茫。沿河漫步的时间长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之中就有了一个固定的意象:《诗经》是一条永远不会干涸的河流,是中华历史文化长河最初的源头活水。
每次沿着《诗经》的河流漫步,总会想起故乡那条“海河”。所以名叫“海河”,是因为在很久以前,这条河流,曾经连通相距约三十公里的程海湖和金沙江。程海湖水,沿着这条海河,滔滔不绝地流进金沙江。“湖水通江”的奇观,一直延续了千百年。我的故乡,就在程海湖与金沙江之间的河谷地带,海河之水,千百年来一直滋养着这片但求风调雨顺、便能丰衣足食的沃土。
从圣洁的青藏高原出发,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之后,无数涓涓溪水滔滔河流终于汇聚成浩浩荡荡的金沙江。滔滔金沙江劈开滇西北高原上的崇山峻岭蜿蜒激荡昂首东去,留下灿烂的金沙和丰饶的沃土。金沙江如玉带环绕县境二百多公里,程海湖似明珠镶嵌在县域中部。程海湖之北,是素有“高原鱼米乡”“滇西北米粮仓”美誉的三川坝;程海湖之南,海河流进金沙江入口处,有一片被“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誉为“世界级水稻超高产示范基地”的金沙沃土,曾四次创造水稻单产世界纪录。我曾为这片金沙沃土,为这条连通江湖的母亲河,写过一首题为《金沙江•程海湖》的歌词:
传说在很久以前,江与海相通相连。
来自青藏高原的金沙江水,流淌着程海湖的白云蓝天。
飘荡在彩云之间的程海渔歌,伴着金沙涛声传唱千年。
传说在很久以前,江与海同根同源。
滋养着万千物种休戚与共,见证过沧桑大地旧貌新颜。
扎根在天地之间的生命脉息,伴着美好梦想走向明天。
……
后来又和《蒹葭》之韵,将歌词改为《诗经》风韵的一首诗歌:
滇西高原,莽莽苍苍。
天覆地载,山高水长。
金沙玉带,程湖珠镶。
河流汤汤,接海通江。
击壤而歌,惠风和畅。
沃土丰饶,长盛未央。
……
前不久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一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童年时代曾给我们带来无穷快乐的那条河流。我知道海河早已断流了,干涸的河道变成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垃圾场。以前我一直不敢、也不愿去看她,只想一直保留着那份遥远的美好记忆。
我沿河道走了一个多小时。河岸覆盖着枯黄的野草,干涸的河床中,垃圾随处可见。我失魂落魄地吟诵着《诗经》中关于河流的诗句,吟诵着《金沙江•程海湖》的歌词,沉痛的心情像烈日下河滩上一条再也回不去的小鱼。那条接海通江的河流,渐行渐远,消逝在记忆的荒漠里。
一直将读书和写作,视为心灵旷野上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而某些特别钟爱的书籍,是这条河流的源头活水。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候,关闭电脑,放下手机,从书架上取下那册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诗经》,回到远古的旷野,回到人类童年的朴素家园,沿着那一条条情景交融的绝美河流,去寻找一些失落已久的或许永远不可能再找回的珍奇。“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似”,“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如泣如诉的质朴诗句,如落英缤纷飘满《诗经》的河流,流进屈原悲歌长叹的汩罗江,流过陶渊明悠然仰望的南山麓;滋养过先秦诸子的雄伟壮丽,流淌出唐诗宋词的灿烂辉煌;流过黄河,汇入长江,又将源远流长、永不干涸的源头活水,送到我心灵的旷野上……
情感基调由怀旧转为忧思,最终升华为对文化血脉延续的信念,形成古典与现代的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