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遇】母亲爱干净(散文)
“培哩,拿个拖把,把房间里的地拖一下。”每次回家,母亲都这样吩咐我。母亲爱干净,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也是她对生活最质朴的坚持。
自从母亲瘫痪后,家里的拖把用得不多,父亲勤于农活,疏于家务,半月难得用一次拖把。有时,拖把摆在柴堆上;有时,拖把扔在角落里;有时,拖把扔在猪栏里……我好不容易找到,跑到河里浸湿,扛回家将母亲的房间拖干净。
母亲困守在房间内,狭小的空间如根粗绳,将她死死绑住,让她无法移动。她除了坐,就是躺,常年不见阳光,再加上身体虚弱,骨瘦如柴,特别怕冷,盖着厚厚的棉被,手指蜷缩着,连端一杯热水都费劲。每当冬天来临,温度下降,父亲每天替她准备一个小火桶,她的身子才微微暖和起来。炭火虽能取暖,却灰尘很大,要不了几天房间就脏得不成样子。母亲看着,眉头皱起来,很是难受。
每次回家,刚坐下不久,母亲就让我拖地。年轻时的我懒惰,不愿动,母亲从不愿麻烦我;现在,看着母亲年岁渐老,我感觉陪伴时日无多,尽可能地替母亲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拖地时,拖把并不给力,时间长了,虫蛀蚁咬,滋生细菌,绳子常常断裂。即使父亲换了新绳,凿了一枚钉子,拖把用起来还是不顺手,我只能一遍遍清洗,一遍遍拖擦,才将房间拖干净。
地面清爽,母亲才开心地露出笑容。我知道母亲爱干净,想着替她再洗洗头。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瘫痪越来越严重:起初脚不能落地,后来发展到双手僵硬,最后来连脖子都难以扭转。父亲一个人居家照顾,洗头成了一个艰难的事。我正好回家,我们两个人一起帮忙,一人端盆,一人搓洗。水换了两三盆,从浑浊不堪到清澈见底,母亲的头发终洗干净了,头皮不再瘙痒,她也舒服多了。
其实,从年轻时,母亲就爱干净。农村的家,物品本不算少。但那时家里穷,母亲却想方设法添置东西,桌椅板凳、篮篓匾箕、锅碗瓢盆……样样齐全,不去邻居家借,才是富裕的象征。我们兄妹回家,总开玩笑:“家里太挤了,都没地方下脚啦!”即便如此,母亲每隔几天仍要躬着腰,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乌云密布,阴雨连绵,地面积水成洼,外出容易湿鞋,我们喜欢呆在家里。母亲却拿起扫把,将地扫一遍,倒掉垃圾,再拿来拖把,前厅后堂都要拖一拖。每每这时,我们撇着嘴,一脸不悦:“下雨,地上本来就湿,妈,您就别拖了。再拖下去,都没下脚的地方了。”
我们说的是实话,家里穷,穿的是布鞋——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这鞋保暖效果好,却不能入水。家里干燥,走哪都方便,如果湿漉漉的,我们需要踮着脚尖走,生怕将鞋子弄湿。
母亲却抬起头,撩了一下右鬓的碎发:“刚好不能下地,趁着没事,把家里弄干净,等太阳一晒,地面干了,看着才舒服。”是啊,一旦雨过天晴,她就得下地,从早忙到晚,几乎没办法停歇。地里的活太多,作为土里刨食的她,怎么可能待在家里打扫卫生?且不说孩子的学费如何赚取,就连吃穿用度都将成为巨大的问题。
冬天来到,数天不见太阳,母亲一次次看天:“不下雪,肯定没晴天。”她希望下雪,大雪才好。只有白雪覆盖大地,才有足够的雪支撑母亲打扫。许多角落,一年难以清扫一次,积攒了厚厚的灰尘,若是直接动用扫把,弥漫的灰尘既呛得人难受,又会落在他处,家里反而更脏。
大雪终于落下,铺天盖地,母亲让我们拿来簸箕,装些白雪倒在地板上,再混着白雪扫地。房子是砖木搭建而成,全是榫铆,富有古老的建筑美,也经久耐用,但畏惧水火。白雪在冬天不易融化,又有一定黏性,连缝隙内的脏东西都被粘出来了。母亲拿着扫把,虔诚地扫着,扫过来,扫过去,直到白雪变“黑雪”,才铲到野外,换上新雪接着扫。
我们年幼贪玩,很愿意帮忙,不是爱干净,而是可以娱乐,借着“打扫”的名义打雪仗。你扔过来,我扔过去,玩得不亦乐乎。有时,砸在母亲身上,她也不计较,依然认真清扫,直到家里干干净净,才安心坐下来,搓搓通红的手指,喝一杯热水,一针一线纳起千层底。
小时的我,总是懒惰,即使是夏天,偶尔也难得洗澡。尽管出了一身汗,汗臭味弥漫开来,我却没有觉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母亲不依我,非要我爬起来,洗完澡再睡。我咕噜翻个身,眯着眼睛,嘟囔着:“一次不洗澡,有什么关系?”“不行,必须起来,要不然,让你爸来揍你。”母亲的脸一板,像寒冬的天气一样严肃。
母亲爱我,看着我稚嫩的脸庞,终究叹了口气,耐心地将我的衣服脱下来,又打来水,打湿毛巾,替我擦干净。我虽然半梦半醒,知道母亲在替我洗澡,但十分享受这种感觉——清凉的水、清凉的风、温柔的动作、无私的母爱、耳旁的叮咛、远处的蛙叫,总回荡在记忆里,令我终生难忘。
母亲去世前,大姐难得回家。她在浙江温州打工,春节后外出,已经时隔半年,与母亲未曾见面。她在外工作辛苦,流水线上的艰难如锋利的刀刻入每个打工者的灵魂。好不容易到家,大姐有心陪陪母亲,说说话,聊聊天,正好借机休息。刚坐下聊了几分钟,母亲就让大姐帮助父亲清洗家具。
每年中秋,老家有习俗,将所有物品洗干净,迎接祈福仪式,希望佛祖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天,大姐几乎没得休息,一直在小溪里洗啊洗,洗这样,洗那样,家具晾晒在家门口,晒得满满的。洗完后,大姐又赶回自己家,忙得脚不沾地——外甥婚期将近,一天都耽搁不得。
没承想,仅仅一日,母亲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大姐含着泪说:“也许妈妈知道大限将至,家里要忙丧事,务必打扫干净,才好迎接远道而来祭拜的客人。”母亲用双手,将简陋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用细节为我们营造出温暖的港湾。母亲的干净,不仅是对生活的坚持,更是对家人的爱,如涓涓细水,滋养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