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姥姥家(散文)
巍峨的牟山如一位沉默的巨人,守护着山脚下毛连洞村斑驳的岁月。姥姥的家,就安详地坐落在这座山麓之下。我家与姥姥家,仅隔了三里地,一个在乡政府东头,一个在西头,那条短短的水泥路,承载了我童年最多足迹的往返。
走进毛连洞村,穿过一个宽阔的打麦场,向西行走上几百米,左拐进一个幽深的石头圈门,眼前豁然呈现一道陡峭的石梯。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泛着青苔。我总需小心翼翼地踩着它,一步步沉入村子的“深处”。经过两户总传出鸡鸣犬吠的院落,再向左一拐,那个由几根旧木枝绑成的、歪歪斜斜的栅栏门,便像一位熟悉的老友,静静地候着了。门后,就是姥姥的世界。
姥姥总是坐在那间坐西朝东的瓦房土炕上,仿佛一尊定格在时光里的雕塑。一听到小外甥脆生生的呼唤,她便会窸窸窣窣地摸索到那根光滑的拐棍,然后,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就会拄着笃笃的声响,慢慢挪到院子里来迎接我们。
自我有记忆起,姥姥便是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髻,腿脚像生了根的老树,行动迟缓。尤其那双手,关节粗大变形,已不能自如伸展,连握筷子都得用满把手紧紧攥着,费劲地才能将食物送入口中。那姿势,写满了生活的艰辛。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八十年代,孩子的零食是一种奢望。唯有秋天,当甜蜜在枝头酝酿成熟时,我们才能尝到那短暂而极致的美味。
姥姥家的院子里,矗立着两棵像守护神一样高大的梨树。墙角那棵是“葫芦梨”,果实体型硕大,身形果真如名,像一个个沉甸甸的宝葫芦,它性子沉静,成熟得晚。临近门口的那棵,则是我们翘首以盼的“叶梨”,它性子急,果肉脆爽,一口下去,清甜的汁水能在口中炸开,仿佛吞下了一小片甘泉。为了贴补家用,妗子总会将大部分梨宝贝似的收起来,拿到集市上去换钱。然而,这节俭的生活规则,总会在我们姐弟到来时被姥姥打破。只要妗子不在家时,姥姥总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催促:“别愣着了,快去,拿杆子给孩子们抅几个梨吃!”
这时,母亲便会笑着取下那根长长的竹竿,我们姐弟像兴奋的小雀,在树下仰着头,目光紧跟着竹竿的尖端在枝叶间探寻。只听“啪”一声,一个带着斑点的金黄梨子应声落下,在土地上轻轻弹跳。我们争抢着捡起来,也顾不上擦洗,迫不及待地咬下去。那一声清脆的“咔嚓”,和随之涌出的蜜糖般的汁液,瞬间便将贫瘠的时光灌溉得丰盈而幸福。
稍大一些,我和大弟便承担了为姥姥家送菜的“重任”。一根小木棍,抬着一篮刚从蔬菜队分到的新鲜蔬菜,我俩像两只摇摇摆摆的雏燕,沿着马路边,将那份沉甸甸的牵挂送往三里之外。一进院门,我们便会扯开嗓子,异口同声地邀功:“姥姥,我们给你送来菜了!”
姥姥闻声,又会拄着拐棍笃笃地出来,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连声说:“好,好,俺了小外甥真办事儿,真中用!你们就在院里耍,别走,姥姥给你们摊煎饼吃。”
于是,那个佝偻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起来。我们扒在门边,看她颤巍巍地在白面粉里兑上水,再郑重地磕入两个金贵的鸡蛋,筷子搅动着均匀的面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铁锅烧热,舀一勺面糊倒入,“刺啦”一声,香气瞬间蒸腾而起。姥姥手腕轻转,一面薄如蝉翼、圆如满月的金色煎饼便完美定型。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口生香,姥姥倚在门框上,眼里闪烁着比她自己吃了还满足的光亮。
因为深知姥姥生活的不易,母亲带我们去看望她的频率很高。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会烧好热水,为姥姥洗头、剪发,耐心地修剪她那因劳碌而变形、积满尘垢的指甲。我和弟弟则在院子里追鸡赶鸭,嬉笑玩闹。那时,童年的我,虽然懵懂地觉得姥姥可怜,但是也能感受到姥姥从不言说的爱意。
直到那一天,一个无意间听到的秘密,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我心田,彻底改变了我对姥姥的看法。
那次,母亲照例带我们去姥姥家。我们姐弟在院里玩耍,母亲和姥姥在里屋低声说话。忽然,一阵风将姥姥压低的、却异常清晰的话语传递到了我的耳边:“……听我的,你去医院查查。要是是男孩,就留下;要是个女孩,就打掉吧……”
我一时惊呆了。原来母亲又有了身孕,而姥姥,我那位看似慈祥的姥姥,正在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决定着一个未知生命的去留,而标准,仅仅是因为性别。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的情感瞬间窜遍了全身。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将这个秘密咽下,让它变成一根坚硬的刺,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从此,我看姥姥的眼神里,那份纯然的亲昵褪去了,多了一层冰冷的隔阂。
后来,姥姥因与妗子闹了别扭,一时想不开,竟偷偷喝了老鼠药。虽经抢救挽回一命,姥姥不愿意回家里住。母亲便将姥姥接到了我们家住。年迈的姥姥喜欢极致的清净,对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变得异常敏感。那时,父亲刚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小闹钟,督促我上学作息。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我听来是悦耳的节奏,在姥姥耳中却成了无法忍受的噪音,终日唠叨不休。最终,母亲只好哄着我,连人带闹钟,从温暖的里间搬到了冰冷的外间小屋。在那个寒意渐深的夜晚,蜷缩在陌生的床铺上,听着耳边被放大了的钟摆声,我对姥姥的厌烦达到了顶点。
在我读初二那年的秋天,姥姥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消息传来,母亲让我中午放学后直接去姥姥家,见最后一面。那股积压了多年的怨恨,在那一刻让我变得无比倔强。我直接而冰冷地拒绝了母亲:“我不去。”多少年过去了,那根扎在心里的刺,仿佛生了根,连着血肉,让我对姥姥始终无法释怀。她的形象,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灶台前烙煎饼的慈爱姥姥,另一面,则是重男轻女的老太太。
直到近几年,当我自己在生活的洪流中经历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当时代的浪潮以更丰富的维度展现在我眼前,我才开始尝试着,用另一种目光回望。我将姥姥放回她所处的那个时空——一个闭塞的乡村,一个她从未有机会通过书本或远行去认识更广阔世界的局限人生。姥姥是那个时代无数被刻印了“重男轻女”烙印的灵魂缩影。她的爱是真的,她催生煎饼时额角的汗珠是真的;她的局限也是真的,那声冰冷的“建议”也是她真实思想的一部分。她不是一个完美的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老人。
岁月在时光的长河里沉淀。当我终于能够将姥姥与她所处的时代背景剥离开来看待时,心头那块坚冰,才开始缓缓融化。那根刺,虽已留下永远的印记,却不再疼痛。
三年前的春节,我去看望舅舅时,专程回了一趟姥姥家,那个陡峭的石梯还在,但是姥姥住的西屋和那两棵梨树已经荡然无存,我伫立在空旷的院子里,心里突然对姥姥有了无限的歉意。
姥姥,现在条件好多了,如果还能去给您送上一篮子菜,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