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半碗豆腐脑(散文)
 【东篱·念】半碗豆腐脑(散文) 
一
  
我喜欢豆腐脑,从小到大始终不渝,比喜欢一个人更为执着也更为纯粹。如果豆腐脑有心,我想它肯定会被我打动感动,直至心甘情愿地让我不花钱喝一辈子。
  
可惜豆腐脑无心,尽管它换一个地方就要换一件外衣,尽管在异地他乡我也对换了外衣的它不离不弃。虽然豆腐脑无心且善变,但我并未多情却被无情恼,因为我知道它是任人装扮和打点的。它在升腾的市井烟火里,和一碟醋一头蒜一样普通,然而人们总喜欢像对待小姑娘一样变着法地浓妆着它,或淡抹着它。好在它像西子一样,浓妆淡抹总相宜。
  
我见过浓妆的它,也见过淡抹的它,无论何种装扮,它都是美的,但不是最美的。最美的它在哪里?在我童年无数的念想里!在我山川田原的记忆里!在我浓郁乡愁的坐标里!
  
  
二
  
卖豆腐脑咾……卖豆腐脑咾……拖着长长尾音的叫卖声响在挑担的老大爷口中,响在山村的大街小巷中。在故乡,豆腐脑是作为零食存在的,远比煎饼、窝头、煮地瓜的正餐三大件奢侈得多。那个名叫省事的老大爷的确也省了事,最起码耽误不了他的一天两顿正餐。
  
省事是走街串巷的,和卖醋、卖酱油、卖馍馍、卖针头线脑的一样,在周边几个村子里独家经营,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几个人,几副挑子,就打造了故乡的商业圈,原始得就像来自上古时代。但村里人离不开他们,老少妇孺,皆有所需。他们也厚道,从不干掺杂使假、缺斤短两的缺德事。四邻八乡的,两口子晚上说什么话、门朝哪开都知道,他们深知“面子”和“里子”的道理,“面子”比“里子”重要,“面子”没有了,“里子”哪还会有?
  
省事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前头挑着碗筷调料,后头挑着大肚子瓦缸。从后边站成一条直线看,只能看见省事的头,看不见他的身子。缸底贴着地皮,路上有石头啥的,又让人揪心石头碰碎瓦缸。他的挑子是特制的,盛放碗筷调料的是一个带腿的木柜,和瓦缸高度差不多。走进村里,看不见他弯腰曲腿,挑子就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很省事。村子不大,就一条大街,他把挑子往大街上的十字路口一放,不怎么用吆喝,一会儿整个村子都知道卖豆腐脑的来了。
  
一个村子,其实买豆腐脑的并不多,想喝的大都是嘴巴里爬满馋虫的孩子。大人不屑于吃零嘴,更舍不得花钱,便说那东西软了吧唧的喝了身上发软没力气,似乎只有吃石头干活才得劲。但他们拗不过孩子,连碗豆腐脑都不让喝,他们心里不得劲,脸面好像也不太光彩。
  
大人满足孩子的愿望不是百发百中的,满足多了,别人不说他疼孩子爱孩子,偏偏说他败家。没办法,都是一个“穷”字惹得祸!“穷”就讲“穷”的道理,站在哪个山头上唱哪个山头上的歌。孩子们对豆腐脑的念想本就忍了又忍、压了又压,大着胆子要三次,能满足一次就不错了。可越是这样,孩子们对豆腐脑的念想越强烈,觉得除了逢年过节的肉,再也没有其他盼头了。
  
豆腐脑冒着热气,在省事的铁皮舀子上颤颤巍巍的,嫩得经不起吹,更经不起弹,滑得像荷叶上拢不住的露珠,似乎手一抖就能震个稀碎。孩子们的眼睛带着钩子,怕省事端不稳似的,钩着他的手一次次伸进缸里,再稳稳当当地钩到碗里。黑瓷碗黑得发亮,豆腐脑白得愈发耀眼,都说雪白雪白的,我觉得豆腐脑比雪还要白,衬得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孩子更加灰头土脸,简直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
  
  
三
  
故乡的豆腐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也可以说有点独特。颜色当然是那个颜色,形状自然也是那个形状,独特就独特在它的调料上。我虽然没有走遍五湖四海,但跨越大江南北的经历还是有的。不同的地方,豆腐脑的调料也不一样,浓妆也罢,淡抹也罢,无外乎熬制的卤子或一些小咸菜、小肉丁、小虾皮而已。故乡的豆腐脑走的是接地气的路线,要的是乡土味。
  
我的故乡地处沂蒙山区,就是全国人民几乎都会唱的《沂蒙山小调》里人人都说好的沂蒙山区。那里盛产地瓜,不是烤地瓜的地瓜,而是淀粉含量极高,煮熟了吃到嘴里噎得人翻白眼的地瓜,味道口感和板栗差不多。山上有很多板栗树,但故乡的一些老人至今不太喜欢吃板栗,估计跟年轻时吃多了地瓜有关。这样的地瓜,煮熟了喂人,晒成瓜干喂猪,除此之外大部分做成了粉条或卖给酒厂酿了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大诗人李白喝过的兰陵美酒,就是我故乡的酒,不过,我不知道他喝的兰陵酒是不是用地瓜干酿的。齐鲁大地许多中老年酒客记忆中的兰陵大曲和兰陵二曲,大概就是用地瓜干酿的。
  
不知道是先有的豆腐脑,还是先有的粉条,反正自我记事起,故乡的豆腐脑就和粉条搭伙过日子,不离不弃。豆腐脑不嫌粉条长得黑,粉条也不嫌豆腐脑没筋没骨提不起来,这样的搭配,敢说大江南北独一份的只有我的故乡。白嫩的豆腐脑常有,而搭配粉条的豆腐脑不常有,配上粉条,这碗豆腐脑就接上了沂蒙山的地气,飘散出了沂蒙山的味道。
  
作为豆腐脑的忠诚伴侣,粉条静静地躺在挑子前端木柜上的瓷盆里,一盆是带辣椒的,一盆是不带辣椒的。它是和盆子里的汤汁一起煮好的,里面加了酱油和醋,上面飘着油花。说起来挺汗颜,喝了那么多年的豆腐脑,我至今不知道煮粉条的汤汁用的什么汤。按我目前马马虎虎的厨艺分析,用鸡汤或者大骨汤最好,但在那个年代,似乎奢侈了一些,或许就是水,另外再放点猪油和调料。且不论什么汤,省事把那一勺混合着粉条的汤汁浇在白白嫩嫩的豆腐脑上,顿时就让豆腐脑长出了灵魂,生出了豆香、粉香、肉香……香气四溢,香得人灵魂出窍。
  
我们这些孩子,简直是饿死鬼托生的,一看见好吃的,喉咙里马上就能伸出手来。一碗豆腐脑,如果不好好地压着控着,三口两口就能倒进肚子里,然后还可以再来个三碗两碗的。可我们口袋里的硬币有数,无论脑袋里有多少个本我在奔腾,几分钱就被超我收买成了自我。于是,我们都变成了灰头土脸慢条斯理的绅士,把喝变成了啜,似乎碗里盛的不是豆腐脑,是幸福是快乐,啜的时间越长,享受幸福快乐的时间越长。这个习惯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是一种幸福快乐,再好吃再想吃的美味,我也只喜欢慢慢地品,只接受慢慢地品。
  
  
四
  
对于想要的,我们都希望越多越好。然而,欲望总是受压制的,总是因人而异的。有时候,我们轻易得到的,恰恰是别人梦寐以求的;我们梦寐以求的,却是别人不屑一顾的。
  
一碗豆腐脑,我们从热气腾腾啜到彻底凉透,仍觉意犹未尽,心想着再来一碗该有多好啊!殊不知,我们这些孩子当中,有人只喝半碗。我也想不到,省事卖豆腐脑,可以半碗半碗地卖。现如今,不少餐饮店铺卖半份菜,网上也有人倡议单位食堂啥的推行半份菜。半份菜的初衷,是为了减少舌尖上的浪费,也是为了让顾客花一样的钱吃到更多的菜品。半份菜是美好的,而半碗豆腐脑却是苦涩的。
  
后街上有个叫换来的小伙伴,娘精神不太正常,常年吃药。饭都吃不好,吃药当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饭吃不好可以吃孬,但药是不能不吃的。他出生的时候,爹大概想借个吉言吧,给他起了换来这么个名字。可事与愿违,换来从出生到长大,什么好的也没给家里换来,娘的病却越来越重,原来吃药按粒,后来吃药按把了。家里就那几亩地,顶多再养个猪养个鸡,日子过得别说捉襟见肘,连襟都捉不上了。
  
日子不好过,嘴理解理解日子也好呀,可嘴偏偏不理解,不仅不理解,还变本加厉地馋,恨不得把别人碗里吃的都塞到自己嘴里。有好几回,当我们都沉浸在豆腐脑带来的享受的时候,换来就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看,一边看一边吞咽着嘴里的咧澥(口水的方言)。当然,这是听别人说的,因为我的心思都在碗里,根本无暇旁顾。
  
看是解不了馋的,只会越看越馋。俗话说穷则生变,同样,馋也可以生变。有一次,我看见换来也圪蹴在地上和我们一起喝豆腐脑。他喝得很陶醉,喝得很慢,喝得我们都喝完了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他还在喝,似乎他的碗是个宝碗,可以源源不断地泉出豆腐脑来。后来听说,他拿了他爹的五分钱,豆腐脑一毛钱一碗,于是省事给他盛了半碗豆腐脑。因为拿钱,回家就挨了他爹一顿揍。拿钱这个事大概是真的,因为喝豆腐脑的这些孩子,说不准谁的钱就是从家里拿来的,相当于偷,这事我也干过。村里的人家,都有把分币和毛票这样的零钱掖在炕席底下的习惯,吃盐打油的用起来方便,当然也方便了孩子们。孩子们嘴馋了,恰好爹娘不在家,或者在家也不给,只好铤而走险了。这样的事情,当爹当娘的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嘴馋而已,既上不了纲也上不了线。至于越拿越多,有点过分的,那是真揍,朝死里揍。我们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挨过揍,换来挨揍了,但我们认为换来挨得值,一顿揍疼一阵子,解顿馋管好几天呢,太划算了!
  
  
五
  
换来的事对我们的影响是深远的,最直接的是启发了我们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豆腐脑又管不了温饱,一碗能解馋,半碗也能解馋,反正喝多喝少也不能把肚里的馋虫彻底赶出去,好不容易要来的一毛钱,干嘛不分两次喝呢?省事是个厚道人,面对孩子们的狡黠,看破不说破,一如既往地卖给我们。这样的操作,让我们隔三差五地就能解一顿馋。
  
半碗豆腐脑,说是半碗,其实是大半碗,浇在上面的粉条也和一碗的差不多一样多,我们都有一种赚了大便宜的感觉。赚了便宜,心理当然是非常满足的;分量少了,更加激发了肚子里难以餍足的渴望,在这双重因素刺激下,我们觉得半碗豆腐脑远比一碗好喝,觉得远在天边的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也比不了近在眼前的半碗豆腐脑,因此,我们喝得更慢、更投入、更享受……
  
没想到,若干年后,换来也做了卖豆腐脑的营生。有一次回故乡,听闻卖豆腐脑的吆喝声,我心痒难耐地跑出去,竟然是换来。我大声叫换来,给我来半碗豆腐脑。换来讪笑着说,别笑话人了,现在哪还有喝半碗的,一边说一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豆腐脑。
  
换来也给自己盛了一碗豆腐脑,陪我一起喝。豆腐脑依然是念念不忘的味道,场景仿佛昨日重现。我问换来,省事呢?现在啥样了?换来说,省事早就死了,死了好几年了。我心底被触动了一下,一时没有话说,心里想,换来啊,你再也不缺豆腐脑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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