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事】既有的关系(小说)
一
他从屋子里出来后,直接来到离家不远的这处有山有水的广阔地带——他把它称作公园。但他归根到底也不晓得它叫个啥名字,好像周围也没地方标注过。
对他来说,陌生不是来自于表面,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自从他到黄泉后,他的时间就模糊成一片了。他既不知道自己来了有多久——几个月、抑或几年?也不知道白天黑夜的具体时间,好像都是在浑浑噩噩地过。他只认为,那些溜走了的时间,无一例外地都在进行着白天与晚上的更替。这一切缘于他在这个新世界里,还没一部手机或一块手表,当然他也没好意思去向不认识的人打听。
水泥路面上络绎不绝地走着慢条斯理散步的人。他们或高声喧哗,或窃窃私语,都在一堆堆、一群群地行走着。像自己这样一个单独、且又在无目的地走路的人,应该算是很少见的了。他想着时,就随即抬眼望出去,真没一人是单独散步的。不过,由于人们都在黄昏时候才一下子涌出来,路面本来又不宽,这下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已无法分辨出前后走着的人中,哪是结队出来的,哪是一个人溜出来的。
意识到自己的孤单后,他有些急了。
“你是新来的吧?”
他分明已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却没去搭理他。想到在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世界里,自己连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个人不可能是在给自己讲话的。
“哎,我在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当有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这才明白过来。
他停下脚步、正回头看时,一只脚已踢到他的脚后跟上了。“对不起、人太多,没停住!”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在问我。主要是我刚来,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他又黑又瘦,个子奇矮,声音嗲声嗲气的。
“你叫什么名字,方便问一下吗?”那人又问。同时他也主动告诉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牛哄哄。你叫我师兄好了。”
“叫你师兄?”他有些惊讶地问。
“我比你先来。你得这样叫我。”
“哦,我叫欧阳明泰。”
他们退到了路边较宽的一个地方。为的是给其他散步的人腾出中间的路来。
“怎么样,我热心不,想不到我会给不认识的你也打招呼吧?”对方把眼睛瞪得溜圆,龇牙咧嘴大笑起来。
“牛师兄,你也出来散步了?”
忽然,迎面过来几个又是搂搂抱抱、又是眉飞色舞的人,他们混杂在一起好不快乐。当走到这二位面前停下时,热情的样子一点也不比几分钟前牛师兄初见欧阳明泰逊色多少。
他们几人看欧阳明泰的眼神好不奇怪,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等他们一行人走远了,牛哄哄才对着他们的背影说:“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关系随时都在重新洗牌、重新组合。先前的很多旧关系很可能属于一次性的——多少人一次性就把它用完了,你又得去重新创建新的关系来接上。什么亲情、友情,没一个用得长久的,就跟纸尿裤差不多,属于一次性的,想再用就没门了。他们这些人也是我昨天散步时才刚认识的……”
天黑之后,两个偶遇的陌生人匆匆告别了。“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欧阳明泰的心中却无法平静下来。
夜幕低垂,直至到了浓墨重彩的深夜,他仍在回味对方那些在他看来是不着边际的话。只可惜当时他听了权当听了,像一阵风刮过,没往心里去想。等静下来,他才觉得那个陌生人的话很有意思——有意思就在于他觉得新鲜,却无法弄懂。要是还有与他见面的机会,一定得当面问他:他的这些观点出自何处?但牛哄哄毕竟是个油腔滑调之人,他夸夸其谈,好像又没有非去与他见第二面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他的出现总归是自己在这个没有一个熟人的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人吧,也可以看作到黄泉后的第一个朋友吧。
不,不……像牛哄哄这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的人,是不能也不敢对他付出什么真情来的——没有经过长时间与具体事件检验过的人,谁知道他们是真心、还是有利可图呢?
他觉得只有以前的那些老关系才最牢靠。倒不如去把他们都召集拢来,在黄泉又织成一张亲近的熟人网,以便大家再续前缘。
可茫茫黄泉,又去哪儿找寻他们呢?
二
“嘀嗒、嘀嗒……”
屋外细雨如织,虽然它们细微、一开始并没形成气候,当下着的时间长了,又都汇聚到一起,屋檐下便有时续时断的雨滴声响起。
伴着不规则的滴答滴答声,欧阳明泰在屋内屋外都是一片漆黑的老房子里躺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的脑子成了矛盾的综合体。一方面,牛哄哄的一番话像个幽灵,已经进驻到了他的大脑里。无论他怎样地想摆脱,它都像个狗皮膏药无法丢掉。
“人走茶凉”,是他此时最容易想到的一个词语。莫非它也来到黄泉了?在阳世时类似的事,也在黄泉发生了?
不、不、不……想到自己在阳世经过一生的努力,才搭建起来的熟人网——他正是靠着这张关系网,在阳世混得风生水起。遗憾的是,支撑起这张熟人网络的他们,一个个都离世了。而他在这张网中是最后一个离世的人。
不、不、不……他们可不是那样的人。在大家共同搭建起来的熟人网中,有血缘关系的亲情——这个占比最大。其次是他儿时的伙伴,还有新兵时就认识的战友……他们是不可能去背叛这种牢不可破的友谊的。
这种情谊也不可能说散就散。以前自己是在阳世,黄泉的人是没办法联系到的。而今自己亦来到了黄泉,只要出面招呼一声,他们准能重新集结,并在关键时刻,以前的那些关系就都用得上了。而现在最欠缺的就是这实实在在的一声“吼”。
得癌症的父亲走得最早,大约已有十多年了吧?而后面突然不辞而别的母亲,走的应该也有六七年了。他们活着时,那时亲戚多,即便他俩的感情再怎样不相融,还有左邻右舍、叔伯亲戚的规劝,最终也没分开来过,大概是夫妻的缘分没走完吧。来到黄泉后还是那样么?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是夫妻,然后才有下文。下文就是天天仍是吵吵闹闹的样子?与他们为邻的邻居还是原来那些么、他们可在从中调节过了?最好别让人家调节。既然还是夫妻,也应该磨合的差不多了吧!
幺舅在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中,与母亲走得最近。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又是个老中医,凡与他走到一起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人缘关系广,凡事找他做事的人没一个不满意的。当然,他找别人办事,别人也是没说的——尽心尽力吧!母亲曾当着大家的面夸赞过她的这个幺兄弟说,与他作兄妹,真是好福气。他像棵大树,大家都受着他的庇护……他走时早已哑了声,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很是暗淡,我并没从他那双无光的眼睛里看懂什么,还是母亲私下解释说,幺弟怕不行了啊!为此,母亲伤感地叹息道:这一个个的亲人都走了,留着我们可怎么活啊!没过多久,母亲却也走了。也许她是踩着幺舅的足迹去的吧,前后才跟得那么紧呢!
毛娃子比我小,却走得比我早。他走了以后,我都又活了好几年。他是我读小学一年级就坐在一起的同桌。整个小学五年、直到我们升入初中就读,始终都在一个班。不同的是,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时间是分分合合,又合合分分。更“要命”的是,我们还是住前后院子的邻居。有人曾当面说过,我们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儿,有人甚至还借题发挥说,我们俩也许就是同性恋者,不然没法解释了。但他走的时候我不在场,听说他是深夜得心梗死的,要不他怎么会连一声招呼都不给我打就走了呢?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穿着尸衣静静地躺在那儿。不知怎的,我的耳边响起了他曾说′过的话,不管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总之后走的那个人一定要去黄泉找前面那个,直到找到为止。
当新兵时我差点当了逃兵,之所以没达到目的,是与一个人有关的,他是我的新兵班长刘浩。他在任我的班长之前,已经是一名入伍三年的老兵了。他发现我有些不大对劲之后,就暗地里观察我,终于在一天深夜把欲翻墙逃离的我逮了个正着。从那以后,我的这个老班长就下定决心先解决我不爱吃苦的思想问题,又利用休息时间帮我提高技战术水平,我的训练成绩上去了,就没再想脱队的事情了。分兵那天,他把我弄到了他们连队,又弄到了他的班上……只可惜到了那年的年底,刘浩班长就退伍回乡了,他家到我家有一百多公里远。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靠书信、电话联系。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我们都会赶去庆祝。每年八一节战友聚会,我们准会在一起。“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我们还会手挽手高唱这首歌。遗憾的是,三年前的一天,刘浩老班长的妻子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刘浩出车祸了,快不行了……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了。我紧赶慢赶地赶到他家,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了……他也是一个走到我前面去的人。
我妻子李景濒是在两年前死去的。她的死,我没什么好悲伤的,因为我也老了,自知时日不多了。当时,出于鬼使神差的原因,我就在心里想过,这辈子,我们很可能还会见面的,只是重新换个地方而已。反正人到了时间,都得要走。这是事实、也是铁律,谁也无法逃避。
三
我好生奇怪,受了诱惑地来到一处辽阔的广场。我是受着声音的牵引来的。远远的我就听到了喧天的锣鼓和唢呐声。它的声音规整有力,一浪高过一浪。曾经我也是一名鼓乐手。在七人组成的乐队里打着大锣——大锣的作用就是引领——高潮与低潮、开始与结束,都由它说了算。此刻,那大锣声声振大响,必是高潮来了吧。
我赶到时,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他们全都是生面孔,男女老少都有。置身事外的我,完全是个局外人的存在。正当我纳闷的时候,在我的身后,先是有只不怎么出力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随即又有声音在问我:“明泰老弟,我们真有缘啊,又见面了!”
好家伙,莫非是我的熟人出现了,居然还称我老弟,我心头一乐。等我回头看时,是牛哄哄,他笑嘻嘻地站在我身后。
“这是在干嘛?怪热闹的!”我随便向他问道。
“当然热闹了,每个人只有这一次机会。难道你没这样的时刻?”他有些愕然地问我。
“我有什么呀,没有。”
“完了完了。你还没被黄泉接收,还是个黑人黑户呢!”
看他惊讶的眼神,把我也弄紧张起来了。“直接说嘛,你干嘛那么故弄玄虚?”
“又有一个新人从阳世那边过来,黄泉只有通过今天这种形式、正大光明地把他接收下来,他才正式被承认,也才落得了户、才找得到工作,否则就是非法侵入者,是要……”他把头偏过来,在我耳边悄悄说:“那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还不赶紧想办法去办?”
“能有什么办法,我都已经过来了。”我嘟囔着说。
“不过,也可能在这广场上,像你这样的人多的是,他们首先不知道嘛,肯定也没人告诉。不过,也有很多人来了后,又返回去办了的。你从哪儿来,当地是要开具一个证明的,否则凭什么证明你的身份?”
我想起了我的死。虽然我的病把我折磨了三五个月,我对自己的死还是有所预期的,也是有所准备的。但还是在一个深夜、身边没一人送终的情况下,我悄悄咪咪地走了。
我这样告诉他。听得他咂嘴摇头。
“这种事,只要你断气了,就有人自动来给你办理的,他就有这个本领。他知道死后的人,会到城里还是到农村去,哪儿来回哪儿去嘛!他的介绍信上也会写得清清楚楚,他那里应该还留有开出介绍信的存根,介绍信是放在死者棺材旁边的。看来你们那里办这种事的人准是个混逑,把这样的个人大事,也给忘了。太不应该了。”
我想起了在我们村里办这事的牛叔。他年纪没我大、辈分却比我高,他这人总爱开我的玩笑。那天,他来看我时,是不是满脸堆笑,我并不清楚。我没看他,感觉到他好像笑了,他说看你这硬朗的身子骨,哪像个要死的人?等着吧,我要出去周游几天才回来……
接下来,我就无心再与牛哄哄观看现场的热闹了,心里一个劲儿地总想着自己的事。得马上回村开具自己的死亡证明。同时,牛哄哄的话无疑也在提醒我,淌若自己有心的话,以前的那些熟人的地址也可以搞到。不过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很多人压根就不想再去联系了。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以我交情深的那些人在黄泉的地址搞到手才行。不为别的,就为纪念曾经的友谊和亲情,人不能一死百了,应该还应该有长久的联系与交往。
我当然是有心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有心之人。
很快,我又回到了阳世。并在一个雨夜顺利找到了牛叔。没想到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也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得半死。他是把我当成厉鬼来看了,我穿的那件黑衣,把我的样貌夸大了几分。
死亡证明介绍信,倒是给我开具好了,这时我才看清证明上写着的我到黄泉的地点是镰刀村。但关于我想要的几个熟识人的地址,被他严词拒绝了。
“亏你说得出口。”他看着我的眼,凶巴巴地说。
“在你这儿顺便就能办到。我拿它大有用场,其目的是想和他们还有见面再交往的机会。我不会拿它去犯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