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外婆过世，许多年没到舅舅家去了，这次回来我特意去看望他们。舅家里只表哥表嫂守着几亩薄田，未进门我就听见敲打铁盆、和表嫂尖锐的骂声：“你说你还能干点啥？开个车也能让人扣下的？家里这点钱都叫你败光了，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那么多人赚钱不见你能赚，那么多人去死，你怎么不跟着去死呀？”
　　 我有点尴尬，杵在门口咳了两声，他们探出头来。表哥见了我一时倒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灰沓沓的脸上霎时生动，起身急步走过来拉我的手说：“哎呀，肥佬啊！这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过来了？”
　　 我脸一红说表哥又拿我开玩笑，你看我这身板哪里像肥佬？表哥说：“这有什么关系，小时候大家不都这样叫你吗？你能来我太高兴了，来来来，赶紧进屋，二妹呀，快沏壶茶，我表弟来了！”
　　 表嫂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发箍噙在嘴上，低头拢束散乱的头发。我进屋把东西放下，表哥埋怨说：“来就来嘛，还带这些东西干嘛？”我说：“一点意思，小东还没放学？”表哥说：“肯定又跑邻居家玩去了，这小子一天天不学好就知道玩手机，我看还不如我们呢。我们当时玩是玩，但爬山抓鱼的至少有个好身子，大家的感情也好，你看你这不是看我来了么！”
　　 表嫂抢过话来说：“你好？你好在哪了？放屁都崩不响的，不准这样说我儿子！”接着转头来笑着问我：“表弟啊，吃了没？”
　　 我瞥了一眼桌上摆着的一碟咸菜和两盆未吮完的粥，忙摆手说不用了。表哥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严厉地说：“还不快去给我兄弟炒两个菜来？”我忙说真不用，我只是刚好路过，待会还得走呢。表哥说：“那怎么行？咋俩多久没见了，可得好好喝两杯，今晚就在这住下，别的不敢说，一顿酒我还是管得起的。”我看出了表嫂给表哥使的眼色，坚持说真留不了，还有事呢，改天我一定登门谢罪。表哥叹了口气说：“那就喝杯茶吧。”
　　 表嫂沏好茶，又翻箱倒柜找出一袋瓜子来，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听说我到城里工作了，表嫂的眼里就放出光来，笑吟吟给我倒茶说：“你表哥没出息，以后你可得帮扶帮扶他，城里要有什么脏活累活的，只管叫他去干。”我说我也是给人打工的，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表嫂就收了热情，一边磕瓜子一边看电视，把二郎腿翘得老高，身上穿的斑点短睡裤顺势露出雪白的大腿来。不一会她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拍了拍手，又重新沏好茶，扭捏着说：“嘶—唉，这眼下我们家正有一桩难肠事，不知该怎么和你说呢，你可一定要帮帮你表哥。”我说你只管说，能帮我一定帮。她就说：“你表哥见别人卖手机发海了，也想赚点小钱养家，前段时间也不知道他哪里认识的人，把家里的钱全拿了去进货，结果货还没运回来呢，就让公安给扣下了，说是什么“苹果”还是什么“菠萝”的仿造品？要没收的。天呐，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哪里知道是假货呀！”
　　 表哥一听不对劲，插嘴说：“这不是你......”表嫂立马瞪了他一眼，他就把话咽了。
　　 表嫂继续说：“不过我托人打听了，公安局那边也不会把事做绝，只要求说交罚款就可以把货拉回来。可我们的钱全搭进去了，哪里还有钱交罚款？你看…额，你看能不能先借我们几万块把罚款交了，等卖手机赚了我们马上就还你！”表哥满脸通红，讷讷地说：“你…你…你别…...”又被表嫂狠瞪了一眼。
　　 见我面露难色，表嫂便拉住我衣角说：“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向你开这个口的，你不会不帮你表哥吧？其实我们苦点累点倒没什么，只是小东正长身体，而且马上就要交学费了，你就帮帮你表哥吧，不然我们这个家就垮了。要没有那么多，借一万？或八千也行啊？其他的我们再去求别人。”
　　 我说我身上没什么钱，你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她就有些不悦了，低声嘀咕说：“你们都是在城里赚大钱的人，怕是瞧不起我们…”
　　 我想了一会才说：“要不我和表哥先去趟公安局了解情况吧？说不定能帮忙说上话，让他们网开一面，反正我也得到县里去。”
　　 表哥早就窘得不成样子了，听我这么说，忙拉起我往外走。表嫂勉强挤出一点笑，送出门来说：“那就拜托了，你表哥窝窝囊囊的没个出息，一定要帮帮他呀。常来啊。”
　　 表哥在车上闷了半晌后说：“对不住了表弟，招待不周啊。你别怪你表嫂说话直，她也是为了这个家。”我说没事，能帮我肯定会尽力帮的。
　　 表哥又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瓮声瓮气地说：“其实拿回货也用不了一万，他们说三千就差不多了。”
　　 我叹了口气说：“没那么简单的。且不说能不能拿回货，后面要怎么把它们卖出去你们考虑过没有？就算能临时在街边支个摊子，可卖这么贵的东西连个店面都没有，让别人怎么相信你？而且几百台手机，怎么也得卖个把月吧？这期间会不会有人来找麻烦或是举报你们？你可能还不知道，卖假货严重了是要坐牢的。”
　　 表哥一听就慌了，急切地说：“那么麻烦的吗？你表嫂当时看电视说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卖手机的人也说这款手机卖得多好，我们才要了这批货的，这下怎么办呀？”
　　 “最好还是退掉吧。”我说，“不过，我想很难。”
　　 表哥瓷了半会，突然拿手狠拍自己脑袋语无伦次地说：“退货，好，就退货，我…我不赚钱了，只要能回本就好。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好的事？非要我干！非要我干！要是退不掉欠别人那么多钱怎么还呐？”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表哥，想他小时候是顶个的聪明，读完初中虽然顶着一头黄发出去打工了，但人总归是十分机灵的，现如今怎变得如此憨厚了呢？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在外面混了那么久，也是一事无成，而且仍孤家寡人一个，比他的处境实在好不了多少，于是产生同病相怜的哀伤，便又叹了口气。
　　 果不出所料，交了罚款公安局虽然把货还了回来，可要求半月内给出这批货的处理结果和证据。表哥忙联系卖他手机的人，可哪里还联系得上？就打电话跟表嫂说。表嫂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并且很快有了哭腔。最后表哥颓然地看着车上几十箱赝品，默然良久，终于像牛一样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来。
　　 我在岔路口下了车，因为表哥一路上没再说话，我有点放心不下，于是还站路边看着。见他的车子快经过一条长桥时，忽然迎面冲来一辆大车，桥宽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大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轰鸣着喇叭提示让路。表哥只好倒退出去，倒拐时竟没及时刹住车，车尾一下就抵到了路边的垃圾暂存点，一面墙应声而倒，吸引了很多目光。小货车剧烈摇晃一番，车尾有了明显的凹陷，表哥却仍呆坐车里不为所动，双目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怔怔地看着大车从身边嘲笑般长鸣而去。不一会，表哥总算回过神来，重新发动了车子飞速过桥，过桥后却突然猛地一个九十度急转弯，再加速往另一条路驶去，没跑几米就听见“嘭！”的一声，车子已翻身在沟底。
　　 我大吃一惊，慌不迭跑过去时表哥已从驾驶室爬了出来，背靠着车坐在淤泥里哈哈大笑。好在沟底是泥地，除了纸箱散落得到处都是和车微微冒出白烟，人看起来并无大碍。不过跑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表哥一直在笑，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纷纷指着他说：“哈哈，疯子！疯子！”
　　 我大喊着表哥，表哥却好像真疯了似的，只一个劲地傻笑，还往我身上抹泥巴。十几分钟后，表哥总算笑累了，脸上挂着憨傻，嘴角淌出涎水。不一会，他忽然站了起来，迷茫地左右看了一圈，然后一瘸一拐地往沟底走去。我劝不住他，只好陪着，同时几个不愿错过热闹的人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厮跟着，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走出几百米，又穿过一片林子，表哥总算停了下来，痴傻傻地望着一片田野。我循了他的目光看去，见绿油油的田间有一抹别样的花色，那是一道倩影。定睛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有许多记忆涌上心头。
　　 那人是我们小学同学，当时村里公认的村花。她相貌清俊、举止得体，成绩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小时候我们还不懂，但长大后仔细一琢磨，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后来我回老家念初中了，很少再有她的消息，可每次到外婆家来听人说起，就没有不点头称赞的，说她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再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嫁的很好，在县上一个富裕的人家，日子过得很滋润。而今十多年没见，她头顶绣花的草帽，身穿一条淡黄色的花裙子，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么漂亮和优雅，散发出一种温婉且典雅的气质，使周围的阳光亦随之变得和煦，简直像宫崎骏动漫里的女孩了。
　　 见表哥迈开腿朝她走去，我赶忙走上前对她说：“春兰，我表哥现在好像有点神志不清，他要做什么你尽量配合一下。”春兰见到我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就认出了我们，惶恐的眼里有了相信，默默地点了点头。
　　 表哥缓缓挪到她跟前，对她痴痴地笑，春兰勉强挤出笑脸来回应，随后表哥竟得寸进尺抓住她手臂，伏在她肩头上呜呜地哭了。春兰一阵慌张和脸红，不过她并没有推开表哥，只用一脸尴尬的无辜看我。
　　 那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下就找到了话题，笑着说：“原来是找情人来了，这傻小子艳福不浅呐。”我狠狠瞪了一眼，他们才噤了声。
　　 表哥哭够后又抓着春兰的双手，身子一晃一晃地扭动起来，尽管样子很滑稽，但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在跳舞。春兰脸又红了一阵，但还是低下头配合起节奏，很快便琴瑟和鸣。这副场景实在令人动容，并且带了点浪漫的色彩，我想他们以前或许是有故事的。不过没多久，表哥和春兰越贴越近，甚至把鼻子凑到她脸上忘情地闻，眼看就要把嘴慢慢移到春兰唇边了，春兰的神情越发不自然。
　　 我刚想叫出声，表哥一个错位，有惊无险地滑了过去。
　　 春兰就势挣脱出来，臊红着脸匆匆拾起菜篮跑开了。
　　 此时表哥已没了先前那份憨像，如木雕般保持着一个姿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表嫂快步从坡梁上下来，她大概看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脸上的担忧已被一种愠色占据，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说：“哎哟，我们家男人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志，你还愣着干嘛？我看你没什么事嘛，赶紧跟大家道声谢，我们好回家。”
　　 表哥不为所动，泄气皮球似的一把跌坐到地上。表嫂再压不住火，朝他大声吼道：“你给我起来！瞧你那样？不就一点钱吗？没了我们再挣！”
　　 表哥终是被表嫂搀走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失魂落魄，想了好一会，忽然释然一笑，说：“表哥其实还是蛮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