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彼此都是未被阅读的段落
　　 青梅在枝头涩涩低垂
　　 我记得你并不合身的红花衣裳
　　 还有左边鼻孔下稍稍探头的鼻涕
　　 头一回欺负你
　　 是在嬉戏中将你推倒
　　 翌日清晨你慢慢挪过来
　　 又与我蹲在一起
　　 商量着昨天未完成的游戏
　　
　　 （二）
　　
　　 爸爸去世尚未百日
　　 家里的空气是一片浓稠的灰暗
　　 妈妈暗地里哀叹我心情恢复很快
　　 我无言以对
　　 只有你知道
　　 那个夜晚我是如何抱紧着你
　　 无声痛哭
　　
　　 （三）
　　
　　 仅为了三块钱
　　 你放弃了那双心仪的鞋
　　 之后又暗自后悔
　　 你问我那个卖鞋的明天还会来吗
　　 就算他来了
　　 那双紫色的鞋还在吗
　　 我只想着
　　 就算那双紫色的鞋还在
　　 你是否真的会买呢
　　
　　 （四）
　　
　　 你妈妈凶狠地打骂过你
　　 甚至逼你离家出走
　　 但如今一提起她
　　 你只记得自己住院的时候
　　 她喂你吃药陪你说话
　　 往事纵然有些烫手
　　 但你的心里有纯净的芯芽
　　 所以微笑吞咽
　　
　　 （五）
　　
　　 我知道你很累
　　 雨声吵不醒你
　　 风声惊不醒你
　　 甚至春雷都吓不醒你
　　 但半夜若孩子喊出一句妈妈
　　 什么样的美梦你都可以尽数丢弃
　　
　　 （六）
　　
　　 明知道这个比喻不好
　　 但我还是想到了夹心饼干
　　 一面是妈妈的严格与固执
　　 一面是我的慵懒与寡言
　　 你在其间便如同不知所措的糖
　　
　　 (七)
　　
　　 喜欢你的人说你的笑容
　　 在阳光下很好看
　　 我不只一次仔细观察
　　 只觉得
　　 应该是阳光在你的脸上
　　 才会更灿烂
　　
　　 （八）
　　
　　 我可以陪你看肥皂剧
　　 就如同你也可以静静地看着我写诗
　　 一如——
　　 如果我是卖鱼的
　　 那么你也会爱上鱼
　　 而倘若你是卖菜的
　　 我便也会爱上菜
　　
　　 （九）
　　
　　 早晨你会在门口目送我去上班
　　 傍晚你又在那里等我回来
　　 我记得以前那个位置站的是妈妈
　　 后来换成了你
　　 再后来是你跟孩子
　　 我很少会回头
　　 那是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岁月的痕迹
　　 或是想起曾经在大厅焦急看着时钟
　　 等我回家的爸爸
　　
　　 （十）
　　
　　 有许多话
　　 我宁愿在黑暗里
　　 并且用普通话说给你听
　　 那样你就看不到我动情的赧红
　　 我也可以假装没有察觉你
　　 并无预约的泪珠
　　 明日阳光涂满窗格
　　 便权当那是昨夜一串温暖的呓语
　　
　　 （十一）
　　
　　 我还会想起
　　 你家附近的那个小山岗
　　 那里有清凉的泉水
　　 那里有我们飞奔过的小路
　　 那天午后
　　 毫无征兆的雨水给了你勇气
　　 你第一次拉着我的手奔跑
　　 还不住回头冲我笑
　　
　　 （十二）
　　
　　 以前我在房里看书
　　 你便喜欢跑进来借书
　　 我想象自己是古代一书生
　　 而你是帮我研磨的女子
　　 月光是透明的
　　 夜色是深沉的
　　 你仔细阅读我杜撰的段落
　　 我猜测你会信以为真
　　
　　 （十三）
　　
　　 头一回与你合影
　　 是在四年前的春天
　　 那时你的头发刚刚留长
　　 我佯装镇定抬起下颌
　　 把手放在你的左肩
　　 背景是一树桃花
　　 伴随着一股情绪贸然盛开
　　
　　 （十四）
　　
　　 那些夜晚
　　 你总会踏着月色跑到我家
　　 我在公路旁静静等你
　　 等你湿漉漉的黑长发
　　 等你扑面而来的肥皂香
　　 等你提来小半袋青涩的李子
　　 等你一句话不说坐上我的单车
　　
　　 （十五）
　　
　　 我一再比喻着自己的失落
　　 矛盾像黑夜一样深
　　 我在你面前做梦
　　 却未将那个梦塑好模型
　　 更未使其光亮成瓷
　　 你的浅笑让我的诗句
　　 只有逗号，没有句号
　　
　　 （十六）
　　
　　 小时候你总是远远地看着我
　　 连羽毛球都忘了举拍去接
　　 之后你为我留了长发
　　 之后你穿着我喜欢的衣服在路口等我
　　 之后你开始不确定
　　 之后你想转身放手
　　 但就在那个褪却春意的四月
　　 我追赶上去，并紧紧拉住了你
　　
　　 （十七）
　　
　　 他们说
　　 杏雨，不必遮掩
　　 暖风，不必躲藏
　　 春草，不可割取
　　 鲜花，不可采摘
　　 你心里一定还有话
　　 是不必说还是不可说？
　　
　　 （十八）
　　
　　 我们保存着当年写给彼此的信
　　 即使无意翻到也可平静浏览
　　 早已淡忘写信时的心跳
　　 我笃信时光篡改不了字迹
　　 甚至还会在信纸某一角如实保存
　　 你当时的炽热眼神
　　
　　 （十九）
　　
　　 我想象着可以拥有一座果园
　　 种满你爱吃的果子
　　 或是拥有一匹壮硕的马
　　 带你去遥远的森林
　　 看带着露珠的日出
　　 挂在平静的岛上
　　 只是我们都还在原地
　　 除了日子一无所有
　　 揭下那些空想的背景
　　 爱只能从清晨一个吻开始
　　
　　 （二十）
　　
　　 你已经无数次为我推开窗户
　　 用阳光将我唤醒
　　 我会想到
　　 其实阳光也是有斑纹的
　　 只是它饱满的温暖淡化了这一切
　　 所以对于妈妈偶尔的挑剔
　　 你不妨将阳光收藏
　　 藏满习惯的心胸
　　
　　 （二十一）
　　
　　 你将我刷牙的杯子擦得透亮
　　 于是那个清晨也是透亮的
　　 你把我枕头的枕套洗净晾干
　　 于是那个夜晚，梦也是清香的
　　 而端着透亮的杯子
　　 回想清香美梦的人
　　 是幸福的
　　
　　 （二十二）
　　
　　 有时候你很宽容
　　 有时候你又很计较
　　 只是无论手握得是松是紧
　　 你的眼神始终是柔美的
　　 我应该站在你凝视过的地方
　　 去描摹自己一系列的动作
　　 而不是满怀私意心存苛求
　　 对吗？
　　
　　 （二十三）
　　
　　 有些回忆是玻璃杯里的白开水
　　 喝一口便少一口
　　 遗忘一点便是一点
　　 然而即使满溢
　　 透过它依然望得见未来的风景
　　 若你乐意
　　 可以将开水尽数倒掉
　　 重新倒入各式的果汁
　　 让日子瞬间香甜
　　
　　 （二十四）
　　
　　 你从邻居家移植过来的
　　 石榴树很矮小
　　 当时甚至不知它是否能活
　　 这个春天它居然就长出蕾子来
　　 如果它可以顺利地茂密
　　 如果它可以顺利地结果
　　 如果我会久久站立久久凝望
　　 甚至感怀的话
　　 你无须讶异，当然
　　 如果你记得我那篇日记的话
　　
　　 （二十五）
　　
　　 半夜你在低低地叫我的名字
　　 我醒后发现你脸色慌张
　　 深陷在了噩梦里
　　 我轻轻握住你的手
　　 只叫了一句你便醒来
　　 并露出微笑
　　 我想倘若你的梦是一场戏
　　 我定是在结尾适时出现的那个英雄
　　
　　 （二十六）
　　
　　 有时候我是多么渴望有一部
　　 属于自己的相机
　　 但我的钱总是攒不够
　　 生活横在我们面前
　　 一如我给你许下的种种诺言
　　 （也许你早已忘却）
　　 经不起现实里的风吹草动
　　 一切如同硬币
　　 理想总在朝下的那一面
　　
　　 （二十七）
　　
　　 我终于在你的面前说“爱”
　　 且丝毫不觉得羞愧
　　 没有猜疑跟顾虑
　　 一切早已顺理成章
　　 就如同我们从不讶异
　　 桃核上居然有美丽的花纹
　　
　　 （二十八）
　　
　　 有时候你会随着妈妈的玩笑
　　 说我写诗只亏不赚
　　 我只能看看自己写的那叠东西
　　 它们也许只能堆在角落
　　 一直不见天日
　　 只是它们从我思维中剥离的时候
　　 我离梦想最近离美好最近
　　 你只需为我再点上一圈蚊香
　　 看一眼我嘴角的浅笑
　　
　　 （二十九）
　　
　　 已经找不到那首诗
　　 那是你为我写的一首诗
　　 我如今只记得八个字
　　 对于我的过去你用了
　　 我不在乎
　　 对于我的未来你用了
　　 永远爱我
　　
　　 （三十）
　　
　　 你开始给儿子买小玩具
　　 我也开始回忆爸爸给我买的玩具
　　 可惜那些玩具都被我
　　 一一破坏，一一丢弃
　　 岁月它不会给我拾捡回来的机会
　　 爸爸也不会给我拾捡回来的机会
　　 我唯有跟在儿子身后
　　 帮他一一拾捡
　　 他无意丢下的玩具
　　
　　 （三十一）
　　
　　 大人们喜欢听甜甜的话
　　 而我早已不是那个嘴里含糖的小孩
　　 生活总是给予一些又要
　　 我失去一些
　　 有时我甚至会去羡慕月亮
　　 至少每个月
　　 它都会得到该有的圆满
　　
　　 （三十二）
　　
　　 如果玩一次捉迷藏
　　 你是假装不经意
　　 在我找得到的地方等我
　　 还是会狡黠地躲在暗处
　　 微微探头看我迷茫急躁的样子
　　 我猜会是前者
　　 所以即使生活少了点跌宕
　　 但我们过得平静安心满足
　　
　　 （三十三）
　　
　　 那时你曾微笑着看我唱歌
　　 而后来你再也没有认真地
　　 听我唱完一首歌
　　
　　 那时你不敢在我面前唱歌
　　 而后来你不管跑掉多少调
　　 都敢在我面前唱完一首歌
　　
　　 那时彼此青涩
　　 后来彼此牵手
　　
　　 （三十四）
　　
　　 一滴雨进入另一滴雨
　　 没有人会在乎是有意还是巧合
　　 一颗心进入另一颗心
　　 我不会计较其过程是短暂还是绵长
　　 只要心是暖的
　　 且装满原谅，装满炽热
　　 再远的路，权当彼此取暖
　　
　　 （三十五）
　　
　　 青春是一条河
　　 我则是一条鱼
　　 如今上了岸
　　 满以为曾经的一切
　　 都会舍弃在河里
　　 然而你却像
　　 一个看透我心事的钩
　　 将它们一并带上了岸
　　 那时我明白了
　　 所谓的岸
　　 是另一条更深的河
　　
　　 （三十六）
　　
　　 生活不会因为平静
　　 而变得廉价
　　 有时复制也是一种坚持
　　 你每个晚上端给我泡脚的水
　　 里面总装着一个被拉扯的月亮
　　 直到你咬着我耳朵说话
　　 它才慢慢安静下来
　　
　　 （三十七）
　　
　　 你说你差点被一个戏剧团带走
　　 倘若你真被带走了
　　 你现在定是满脸油彩长袖飘飘
　　 而我可能就是台下
　　 本想只做片刻停留，却驻足许久的
　　 忧伤路人
　　
　　 （三十八）
　　
　　 我们路过你小时候洗衣服的河
　　 你蹲过的地方早已长满青草
　　 我们牵着单车在对岸观望
　　 彼岸便成了远去的时光
　　
　　 （三十九）
　　
　　 如果有四个橘子
　　 那么你两个我两个
　　 如果有两个梨
　　 那么你一个我一个
　　 如果仅有一个苹果
　　 我希望你吃着
　　 我微笑看着
　　 然而事实却总是相反
　　
　　 （四十）
　　
　　 你曾用轮椅推着爸爸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那是唯一一次你与爸爸独处
　　 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
　　 但我猜想那时爸爸已经变得安静
　　 回来时你用了高兴两个字
　　 并说以后可以常去
　　 让我心生暖意
　　 虽然爸爸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四十一）
　　
　　 有时候多想冲你笑一笑
　　 但我宁愿先把脸转向别处
　　 说一两句自己都解释不来的话
　　 在你撅着嘴云里雾里之时
　　 我才回头心里暗叫一声茄子
　　
　　 （四十二）
　　
　　 有时候我习惯于假设
　　 比如在深夜
　　 假设你不在身旁
　　 之后我就会觉得自己
　　 如同一尾失去鳃的鱼
　　 然后推翻假设
　　 用眼神一把将你抱住
　　
　　 （四十三）
　　
　　 早已不幻想你也诗话连篇
　　 或者同样误坐在一堆词语里
　　 我宁愿你只为我缝补衣裳
　　 或是在黑夜里适时拉我一把
　　 让我抄最近的路
　　 去面对翌日的晨光
　　
　　 （四十四）
　　
　　 我愿意相信生活里充满启示
　　 正如阳光每天都会打在我们的结婚照上
　　 而那时我会突然记起
　　 亏欠你的种种承诺
　　
　　 （四十五）
　　
　　 我还是会猜想有关身世的东西
　　 比如他是什么样子
　　 她又是什么样子
　　 当时是否有窃窃私语
　　 当时是否有不舍眼神
　　 改变我命运的那天是阴还是晴
　　 那次位移如何成了守口如瓶的禁区
　　 只是我明白自己
　　 永远都不会思考去追寻、证明
　　 而是想着如何去珍惜当前
　　
　　 （四十六）
　　
　　 还记得那对情侣项链吗
　　 我选的那条是锁
　　 你则选了钥匙
　　 不知道你是否曾用它
　　 打开过我的心锁
　　 进入我的心房
　　 读懂我的禀性
　　
　　 （四十七）
　　
　　 你病了的时候
　　 我曾一勺一勺小心翼翼
　　 将汤药喂到你嘴里
　　 那时你是微笑的
　　 而我却心怀内疚
　　 其实我更应该在晴朗的日子里
　　 将糖纸一层一层剥开
　　 然后把甜美轻轻放到你口中
　　
　　 （四十八）
　　
　　 儿子长全了两个乳牙的时候
　　 那棵石榴也开了第三朵花
　　 清明第二天的大雨
　　 打落了它们的瓣
　　 那片鲜红让我想起了昨天的桑葚
　　 我与妈妈一起
　　 吃了整整一盆子桑葚但
　　 谁也不忍心先开口
　　 说点关于爸爸的事
　　
　　 （四十九）
　　
　　 为你梳头时我会想
　　 其实生活就像这一席长发
　　 总有个把打结或开叉的地方
　　 我们不要奢望像广告里
　　 那般一梳到底
　　 否则我们哪有时间去接住梳子
　　 还有望着镜子里的彼此微笑
　　
　　 （五十）
　　
　　 我们房间里是不是
　　 缺少了一点植物
　　 否则我们对春天便不会那么
　　 后知后觉
　　 否则我们便可以变成两条小虫
　　 站在任意一片绿叶上面
　　 抱紧漏进窗来的每缕阳光
　　
　　 （五十一）
　　
　　 儿子每次一见到我回到家
　　 便会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而你跟妈妈则在旁边平静微笑
　　 那时我会想
　　 肯定是你们俩
　　 把自己内敛的欣喜偷偷
　　 嫁接在了儿子的笑声里
　　
　　 （五十二）
　　
　　 晚上十点之后我思维活跃
　　 你却总爱催我睡觉
　　 早上七点之后我最想睡觉
　　 你又总爱催我起床
　　
　　 总在早上七点才知道
　　 昨晚你的催促是对的
　　 也总在晚上十点发现
　　 早上你的催促也是对的
　　
　　 （五十三）
　　
　　 你知道我拥有厚厚的梦想
　　 但是当我张开双臂的时候
　　 那不一定是代表我渴望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