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韵·情】远去的黄菁菜(散文)
深秋的海面,一层浪花跟着一层浪花,缓缓推向天际。
我,伫立栈桥,凝望浪花追逐的方向。远处,一片紫红浸染的搁浅滩静静铺展。身旁年轻的小导游说,那是碱蓬草,是盐碱地的宠儿。我不觉莞尔一笑——什么碱蓬草?那分明是黄菁菜!陪伴我走过近二十载岁月的野菜,纵使化为灰烬,我也认得。
我生于七十年代初,自记事起,家乡的黄菁菜便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那时土地贫瘠,劳作艰辛。一年两季收成,夏麦交完公粮,余下的便成了年节珍馐;平素果腹,是玉米或高粱窝头,虽不挨饿,却也寡淡。餐桌上的绿色,全赖自然的恩赐。黄菁菜,便是这馈赠的主角。
盐碱肆虐的土地,白茫茫一片,有的地方寸草不生,远望如覆一层薄薄的雪。南方红土地来的小表弟第一次见到,望着泛白的土地惊呼:“你们这儿真富裕啊,怎么把面粉撒在地上?”他跳下自行车一抓,才知道是眼睛欺骗了他。我告诉他,这叫“碱嘎巴”,盐碱地的专属印记。“哈哈!你是碱场地的人!”他指着我笑着。
春风拂过,沉寂的盐碱地开始苏醒了。看吧,这儿冒出一颗肥嘟嘟的小脑袋,那儿钻出一簇胖乎乎的新绿。叶片鲜嫩欲滴,形似松针,根根精神抖擞地支棱着。随着主茎分叉拔节,它们连成一片绿毯。盛夏时节,黄菁菜更是铆足了劲儿生长,不起眼的一株,能蓬松成双臂环抱的巨大绿团。叶片饱满晶莹,宛如绿宝石,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自它们“扒头露眼”起,我们这些不事农活的孩子就开始拔菜与割菜。带回家,母亲用滚水一焯,捣上半碗蒜泥,调入油盐酱醋芝麻,就是餐桌上的绝佳美味。嗜辣的,再撒上一把红艳的辣椒碎。大人们一顿两三个窝头下肚,全仗着这一盆黄菁菜引路。
村头一户人家,三间土屋无院墙,门前尽是黄菁菜。一个阴天,夫妻俩在地里忙忘了时辰,下半晌饥肠辘辘归家。只见三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六岁,最小的还不会走——正坐在门口,啃着窝头,嚼着生黄菁菜。老大揪下菜叶塞到弟妹手中,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夫妻俩见孩子们没饿着,心头一松,索性也拿出窝头,一家人在天幕地席的门前,欢笑中享用了一顿无烟火的午餐。
秋意渐浓,黄菁菜开始老态龙钟,色泽由绿转红,直至漫坡遍野化作一片红海。此时人不再食,却成了养猪的上好饲料。养猪积肥,年底卖钱贴补家用,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副业。我们这些稚龄孩童,挖野菜供猪食是“重任”——这关乎能否交上学费,继续读书。多少玩伴,就因凑不齐那几块钱,中途辍了学。我深知,目不识丁的母亲,心心念念盼我读书,走出这片荒芜的盐碱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每日放学,放下书包第一件事,我就背起筐篓或拎起袋子,奔向田野。遍地皆是的黄菁菜,本是首选。但猪吃多了易泻肚,春夏时节,我就寻猪草、福根苗、马齿苋、猪耳朵棵等猪喜欢吃的野菜。入了秋,则不同。成熟的黄菁菜籽粒饱满,用手一撸便是一大把。回家用破刀剁碎,拌上粉碎的地瓜蔓、玉米秆,就是猪的美餐。
那时,我每天清晨必先撸满一袋黄菁菜,备足午间的猪食。下午放学,再撸够晚上和次晨的份量,风雨无阻。记得一个雨天,我将化肥袋一角塞进去,做成三角形雨披,又抓起一个袋子才出了门。村边盐碱地广袤,黄菁菜俯拾皆是。淅淅淅沥的雨丝顺着头顶的袋子滴落到菜叶上,凝成更大的水珠,宛如天赐的珍珠。痴幻中,我想摘一颗献给母亲,指尖轻轻一触,珍珠就碎了,我的梦也醒了。雨天人迹罕至,那一片黄菁菜格外诱人,我越撸越起劲儿。一个袋子满了,摘下头顶的袋子接着撸。待两袋鼓鼓囊囊立在面前,我才傻了眼——个子与袋子几乎一般高,如何搬得动?只得飞奔回家搬救兵。看着自己的“战利品”被扛上高大的肩头,心底的得意插上长翅膀,穿透朦胧雨雾,飞向天边。
邻居家的女儿海蓝嫁到二十多里外的南乡,那里是红土地,不生黄菁菜。每年春天,她总与几个裹着纱巾的女子,骑着二八大杠回来。车前梁横搭一袋,后座捆扎两袋,仿佛载的不是野菜,而是山珍海味。我曾不解地问母亲:“破黄菁菜,跑这么远,值当吗?”母亲轻声说:“你还小,不懂。那是家的味道。娘在,家就在。她父母都不在了,回来也没人可说话,到曾经劳作的田间地头转转看看,也是寄托。”那时的懵懂,后来的我才明白,她是想家了。
随着外出求学,我离了村庄,别了故乡,黄菁菜也渐行渐远。母亲总把焯过水的黄菁菜攥成菜球,冻在冰箱深处,等我归家。那水饺、包子、馅饼的滋味,每次品尝都如初遇,百吃不厌。那味道,随着岁月流转,在记忆的年轮里愈刻愈深。母亲走后,我再未吃过黄菁菜,那滋味却在心头愈发浓烈。
不知何时起,村庄四周的盐碱地厂房林立。即便深秋霜降,也再不见那片曾支撑我们生命的紫红。
曾经同事央我带她们去采些黄菁菜尝鲜。我们驱车沿着宽阔的柏油路,在当年黄菁菜繁盛的地带反复寻觅。奈何时移世易,地还是那片地,却连一根黄菁菜的影子也寻不见了。
车窗外,母亲的坟茔在远处若隐若现。恍惚间,似有一抹熟悉的紫红在微风中摇曳。母亲慈祥的音容笑貌倏然浮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永远回不去的童年,再也见不到的母亲……而那承载着一切的黄菁菜,竟在千里之外的海滨,与我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