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经两个月了，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房门，重新走进父母的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阳光斜斜地射进来，房间里暖融融的。门口的衣架上还挂着妈妈生前喜欢戴的灰色绒线帽和白色口罩。走过去，把帽子摘下来放到唇边，那股淡淡的、母亲身上特有的香气冲入鼻孔，冲入眼睛，冲出一行行涓涓的泪水。这是妈妈的气味，妈妈的香！这香气在我身边弥漫开来，在记忆深处飘荡开来，一直荡回到那久远的过去。
　　 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辛苦工作赚得的微薄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人，我是家中四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母亲总是穿一身原本是蓝色，却已经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每天风风火火地去上班，急急忙忙地下班回家做饭、干家务。她总是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大声地数落着贪玩的哥哥姐姐，责备他们没有按时完成她交给的任务，然后命令这个去拉风箱，那个去切菜，自己的身影在各处忙碌着。那时候家里唯一的护肤品就是一种叫“皴手油”的东西，一个白色的、小小的圆柱体，用透明的塑料纸包着。那时冬天特别冷，我们的手、脚和脸有时会裂开小口，很疼。每到这时妈妈就会抹一点“皴手油”在我们的皮肤上，那油会在皮肤上慢慢化开，油汪汪的，有一点淡淡的香味儿。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到他家玩儿，看到他妈妈用香皂洗完脸后，从镜子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白瓷瓶。她拧开绿色的盖子，用右手食指蒯一点里面白色的膏状物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对着小圆镜子，把那膏状物点到额头、脸颊和下巴上，双手轻轻地将那几个小白点涂抹到整张脸上。一股诱人的香气顷刻间弥散开来，钻进我的鼻孔，钻进我的胸腔，真好闻呀！我贪婪地张大鼻孔使劲吸满一口气，把更多的香气吸到肚子里去。阿姨看着我因好奇而发亮的眼睛笑了，温和地喊我过去，用食指从小瓶子里点了一下，然后把那一小点白霜点到我的脸上，轻轻用手指在我脸上抹开，我的脸也顿时变得香喷喷的。我昂着头，缓慢地挪着步回家去，一路上担心步伐太大、太快会把那那香气冲散到空气中去。回到家我僵直着头大声地喊妈妈，要她赶快来闻闻我的脸。妈妈走过来，闻了闻说，好香啊！然后轻轻地吻了我的脸蛋儿。我急不可待地把那神奇小瓶子的事儿告诉她。妈妈听后微笑着说，那叫雪花膏，专门抹脸用的。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地缠着妈妈问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有那样一瓶神奇的雪花膏？妈妈被问烦时就会生气地说，总得先填饱肚子呀，哪有闲钱买它！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发现红色的大躺柜上，小圆镜子的旁边放着一个漂亮的正方形的纸盒。金黄的底色上是一朵朵灰色的小花，底部是绿色的，绿色长方形的左上角有一个拱形的图案，拱形里的左侧有一朵鲜艳的小红花，右侧黑底上有两个金色的字“友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呀！里面居然是我之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瓷瓶————友谊雪花膏。
　　 此后的好多年，这个小瓷瓶成了妈妈唯一的护肤品。每次妈妈洗过脸之后，就会端坐到小圆镜子前面，用心地把一点点雪花膏涂抹到脸上，抹好之后会端详一下镜中的自己，偶尔还会微笑一下，然后匆匆地离去，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那时候阳光下的妈妈泛着光，很平静，很温和，很美！
　　 长大后，我的梳妆台上总是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功能各异的化妆品，每天我都会花很长时间把它们依次拍打到脸上，坚信这样做会呵护自己的容颜。我们姐妹希望妈妈也可以美美的，所以经常会买成套的护肤品给她：什么护肤水、护肤霜、精华液、日霜、晚霜。面对着一大堆的化妆品，妈妈会费解地问，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东西全都涂抹到脸上去？多麻烦！尽管我们耐心讲解、实际操作多次给她看，可后来发现这些化妆品还是如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绝少被皇上记起。
　　 有一次突然在手机上刷到了那熟悉的小白瓷瓶，温暖的记忆瞬间填满心胸，赶快下单。当我把友谊雪花膏递到妈妈手里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温暖，一定和我看到时的一样。从此妈妈身上又散发出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气。每天早晨到植物园晨练前，每次精心打扮出门赴喜宴前，每回儿孙们回来过节前，她总会拿出那小小的白瓷瓶，大方地蒯一块出来，精心地涂抹到自己脸上，然后心满意足地盯着镜中那个满头白发的自己，笑着说，瞧我这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抹啥也不顶用咯！
　　 如今这香气仍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弥散，那笑容却不在了，那个单薄瘦削的小老太太也不在了，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