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老友伊云(散文)
一
初识伊云,是在五十多年前我下乡到农场的第一天,他接过我肩上的行囊,随手从门边的水缸里舀了一茶缸水递到我面前。那杯清甜甘冽井水,那个冰凉到脑门的感觉,让我将他当成了一生的兄长,因为那是走进全新环境第一个真诚待我的人,让我感觉到了心中的那份踏实。尽管共同历经过人生命运的风雨坎坷,进退迁挪,但在我心中他依然还是当年的他,于是天津又成了我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
再见到伊云的时候,他已然没有了当年的体魄。
多年糖尿病折磨得他骨瘦嶙峋,当年强壮的胳膊,能将解放车的轮胎轻松地送上大厢,现在恐怕是不行了。视力也严重受损,一只眼睛几乎失明,不知多少年前戴上的闪光眼镜,现在度数更深了。两条腿也没有力气,走不多远就要停下了歇会。走道没个深浅,地上的坑坑洼洼都看不清,不躲不闪。
然而依旧是乐观健谈,什么也不在乎,任着性子生活。他将自己买的大房让给了儿子,两口子在近郊村里盖了处宅子。原来宅子前后有点地可以种,后来干脆又占地扩建,连成了两套,中间由一个小偏房连接着,不熟旧里的人还真找不到进屋的门。想来他一方面是让自己住着舒服一些,另一方面还想着儿子的将来。
这次是他到车站接的我,儿子开车,没见到他夫人,于是多问了一句。说是前些日子骑车摔了骨折,现在还不能下地。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年骨折多次了,一点小的磕碰竟然也会造成骨折,兴许是骨质疏松过于严重了吧,现在是哪儿也不能去也不敢去了,老实在家呆着。说着话到了家,原来我在他家住过,那时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真有个家样。如今这房子儿子自己住,儿子开网约车还做点网上带货,一个小屋成了仓库。厨房油腻腻的,用过的盘子碗筷堆在洗菜池里,一间工作室四台大电脑围成了个弧形,电脑前一个大沙发,沙发边上堆着空饮料瓶子。想来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只要他们过得适意也就行了,没有过问的必要。伊云把我让进了大屋,一铺大板铺上是一领竹子凉席,虽然是秋天了,仍然揭不下来,显然是为了不用总洗床单,床头卷着的被子已经油亮了,看得出年轻人的邋遢。坐下来,伊云给沏上了茶,看着茶叶在沸水中舒展升腾的样子,一边仔细打量着伊云和曾经住过的这间大屋,一边听伊云说着这些年的事情。
二
记得是下乡探亲第一次来天津就住在他附属街的老宅,与路平行一大一小两间屋子,门口一条石块铺就的一米多宽的附属街,房门与街道几乎没有距离,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自行车架子链盒子颠簸哗啦作声、徐徐急急的车铃声、以及各种沿街叫卖声混杂在一起,一天的喧闹从清晨到半夜,屋里的人就像睡在马路上一样不得安宁。那时老母亲健在,老人家相当健谈,一口地道的天津话风趣幽默,放到现在那绝对是网红大妈。晚上下班时分,姊妹都骑车回到家,在大屋一边精心擦拭着飞鸽昆车,一边唠着闲嗑,老人在一边不时插上一句,往往引得大家一阵大笑。静静地听天津女性的对话确实是一种享受,特别是那些在缀在话头话尾软软的口头语,与江南女子的吴侬方言真有一拼。
伊云还有一个大哥是大学的教授,也算为长家光耀门楣了,大哥有了家业自然不是经常回家,家里人也是敬着兄长,一般没事也不打扰惊动,只有出现需要长兄定夺的大事,才敢通传。当然大哥也会时不常地回家探望老娘,只是没有让我遇见而已。
天津人自行车玩得特溜,不仅在上下班看得见潮水般的自行车流,而且在那些狭窄细长的小街胡同口鱼贯而出的车流,更让人感觉惊心动魄。狭窄的胡同堪堪能够两车并行,若是会车,在相交的一瞬间,两人则需要同时举起左手,像是相互打个招呼,彬彬有礼,别说,在天津真的没有看到自行车相撞的情景。初到天津的人自行车是不大敢骑的,因为是车太多,胡同太窄,只有熟悉了一段才有了骑车的底气,所以我在津几乎没有骑过自行车,是没有那个自信,去远一点的地方要么坐公交,要么他骑车带着我,想来真有点丢人。
三
前几年我来过天津,他还没有如此瘦弱。那次他提议开车一起去了盘山和承德,一路上三个老司机加一台过了气的奇瑞破车,手刹车还不大好使。伊云因为糖眼,进隧道时会暂时失明,不便开车,那位荒友是和川说没带本不能开车,那就我对付着跑吧。于是先去了盘山。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决定先住下,就住他们熟悉的那家民宿。三人一个屋里住,就有说不完的往事,唠不完的嗑。一早一晚趁着凉快在村子里转悠了一阵,小村子因为旅游开了不少农家民宿,各种花哨的经营方式在相互竞争,细细地看了几家,也都不过是大同小异。
盘山之名是因为乾隆来过并留下“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一言而出了名,人工建造搞得大气磅礴,细节上差距不少,看点不多。实在没有能力登上山顶,干脆下山起程,于是三个人趋车赶往承德。
避暑山庄若大的一个园子由于三人看点不同,加上园子内没有饮食供应,于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逛也算是挂一漏万地逛了山庄,然后又赶着转了几座庙宇,直到饥肠辘辘才算做罢。
回程的路上,说是先到塘沽,走得是塘承高速,一路上油罐大车特别多,隧道也是一个连着一个,当这台破车喘着粗气载着三个退休老头到达塘沽的时候,悬着的心才算落下,家人们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车还真没有把你们扔在半道上。
其实在与他告别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后悔,应该多为他做点什么,虽然他一定会拒绝,但确实我没有做。如今想起来还真的惦记他,或许还有机会再到天津一聚。
是啊,这些年尽管也在忙忙活活地打发着日子,但心中的那份牵挂还时不常地拉扯着思绪,隔三差五地发个消息问问。可现在短信群里的人不冒泡的多,几次不见回音总得打个电话,不然这心里不落挺啊。唉!只为初见时的那一杯井拔凉水,恐怕要为此守候一辈子了。
2025年10月2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