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爬，一蹬一蹬地爬，有时轻松，有时疲倦。那只垂直的梯子，永远没有尽头。忘记是谁说的了，地狱在上面，天堂在下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起劲地往上爬，是不是因为那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影响的。
　　 大三却与我不同，他在自己的身上系好安全带，往左拽拽，往右拽拽，往后拽拽，往前拽拽，反复几次，确认无误，便将保险绳扣在安全带上，慢慢地从30层楼将自己往下放。当放到20层时，他收紧绳索，从腰间的工具袋中拿出刷子、消除剂等，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清洗高楼大厦的外墙玻璃窗，城里人送给他们这种人一个称呼，叫“蜘蛛人”，有点“蜘蛛侠”的味道。整天在墙壁上荡来晃去，擦来擦去。
　　 而我仍在爬，爬到青云绕身时，还没有个尽头。
　　 我和大三是同乡，但彼此关不相识。大三与我的一位远房表哥是朋友。我大学毕业时离开了家乡，毕业后，在这个城市当了一名小小的公务员，熬了整整10年，才爬到一个科长的位置。我的几个同学，却都已经当上了处长。为这，老婆没少数落我、骂我是个没出息的，没本事的，官官当不上，钱钱挣不来。而我却不以为然，一个农村娃，如今进了城市，还有个安稳的工作，拿着国家的工资，不愁吃不愁穿的，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大三是前年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的。那天，他提着表弟稍给我的几包家乡特产来找我，放下特产后，他吱吱唔唔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我见他憋的满脸通红的样子，就想起了我的表弟，他俩才是兄弟呢，有事吱吱唔唔的，费了半天劲，也说不明白。为了感谢他帮我稍来家乡的特产，中午，我请他在文化局楼下的一个饭店吃饭。两杯酒下肚，大三开始说起话来顺溜多了。这时，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家里穷，他想在城里找份工作，让70岁的老娘过上好日子。这是正事，是好事，冲着大三这份孝心，我没几天就给他找了一份工地上的活。
　　 大三不怕苦，不怕累。但他初来乍到，又是个闷性子，没两天就被工地上的民工和工头欺负的自己离开了。我又费了半天劲帮他接二连三地找了几份工作，他都没干多长日子，就不干了。我对他的这种情况最后也实在没有办法了。那时，单位正在搞副处级岗位的竞聘，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领导也口头答应了我，我也预先将5万块钱孝敬了领导，本想这次手拿把掐。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竞聘完了之后，我被刷了下来，一个比我送钱多的当上了这个副处，我有口难言，有理说不出，干吃哑巴亏。于是，我请了几天假，闲呆在家里，百无聊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大三的事。
　　 一日，接到大三的电话，他说想请我吃顿饭，表达一下我对他的关照。我左推右推，最后，大三还是来到家门口敲响了我的门。我被大三硬是拉扯着去了楼下不远处的一家新疆肉串店，我们要了肉串和几瓶啤酒，边吃边聊。大三告诉我，他找了一家清洗公司的活，干的很顺手，老板待他也好，他觉得在那里可以心情愉快地工作，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了。
　　 看着他知足的样子，听着他发自内心的话语，我被他感动了，“好啊，你终于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祝贺你。”大三见我低沉着脸，面无表情地说话。他猜我心里是不是有事。我告诉他，“没事，只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在家歇着呢。”
　　 “看看你多好，又年轻，又有个好工作，前途一片光明。你多让乡里的年轻人羡慕啊。上大学，有知识确实不一样啊。等我结婚有了孩子，我一定要挣大钱，供孩子上大学。”
　　 “你有这个想法是不错的，可是你的对象有着落了吗？”
　　 “还没呢。不过家里帮我相了一个，老母亲挺满意的。我想这一年挣点钱回去看看，如果好，我就定下来。”
　　 大三越说越高兴，他的未来是那么的美好，他的眼睛里闪现着光亮，他感到他是个幸福的人。
　　 夜深了，回到家拉上窗帘睡觉。梦中的梯子还是那样没有尽头，我爬呀，爬呀，爬到了白云缠绕腰间，一些鸟扑楞着翅膀从脚下一群群飞达，它们多么的自由，多么的快活。我抬头望天，天好蓝好蓝，蓝的快要把我融化掉了。我像一滴水滴进这凝固的大海，等待它绪势待发、汹涌澎湃的那一刻。但此时，我好累，伏在梯子上真的不想动弹了。多少年，我拼了一生的力量，到现在爬也爬不上去，下也下不来。
　　 可大三就不一样了，他每天爬上楼顶，然后，一点点滑到他工作的那块玻璃前，一声不语地，默默无闻地擦着那些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玻璃，脸永远是那样的安静，眼睛是那样的细腻，他喜欢他的工作，而我早已厌倦了自己的仕途。他荡在空中，享受着轻风吹拂的幸福，享受人们仰望他的惊异目光。有一天，在清洁DE大厦时，透过宝石蓝的玻璃，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在窗前望着他，面带微笑，还向他招了招手，让他激动的一宿没睡，半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那时我正坐在电脑前，面对Word空白页，脑海空空，目光发呆。接了他的电话，正好下楼散散心。在路口我等他，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我的面前，我问他，“啥急事，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没啥事，就是想你这位大哥了。走，咱俩去喝两蛊去。”
　　 还是到了那家新疆肉串店。因为我们常来的缘故，老板已经非常地熟悉我们了。我们选了一张在屋外街旁的桌子坐下，我对大三说，“老规矩，今天我请客，你随便点。”大三忙按住我的手，从服务生手里抢过菜单，递给我，“今天，今天我请客，你呀陪我喝酒就是了。”
　　 见他一副十分真诚的样子，我也不再与他争抢了，我对服务员说，“按老规矩来。”大三说，“行，先来一打啤酒。”不一会的功夫，服务端上来一盘肉串和一打啤酒。大三起开两瓶啤酒，“来，咱哥俩先一人一瓶。”说着，他迫不及待地把酒瓶塞进嘴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满嘴冒沫。我倒上一杯，看他可笑的样子，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问他，“啥事呀，让你这么高兴。”
　　 “也没啥，今天干活时，玻璃窗里有一个女孩冲我笑来着，还冲我招了招手。”
　　 他的话一出口，差点没把我刚喝进去的酒喷出来，“我晕，就这让你兴奋地大半夜不睡觉折腾我？”
　　 “不是，不是。”他举起酒瓶子，和我的杯子当的一声撞了个响，又咕嘟咕嘟地喝了个满嘴冒沫，“今天高兴，高兴。我跟你说啊，我们这些打工仔，城里人谁见了都躲的远远的，谁见了谁都冲我们翻白眼，可她看我的时候是那么的温柔，笑容是那么的甜，她招手的姿态是那么的勾人心魄。”
　　 “还勾人心魄呢，别整词了，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你都不知道，你单相思了吧。”
　　 “没有，没有。不管她叫什么名字，不管她是谁，但她的美丽和微笑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我一想起她，就感觉浑身特温暖，有使不完的劲。”
　　 “完了，完了。看来你是真的得单相思了。”
　　 他听我说着，嘿嘿地笑着，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福的神彩。但不管咋样，这件事让大三得到了快感和幸福，为了他这份幸福，我举起杯子和他的酒瓶重重地撞了一声响。
　　 这天夜里，那只梯子又如期而至在我的梦里。同时，还有个女人，一袭白纱向我飘来，她飘浮的身影，围着我旋转，我努力地想看清她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随即，她向上飘升，我顺着梯子向上攀登，想追上去看个清楚，可我怎么也追不上她。一群大雁排成人字阵，从我的眼前飞临而过……
　　 梯子，梯子。我讨厌梯子，我憎恨梯子。
　　 第三天的下午，我忙了一上午乱七八糟的琐事，吃过饭，就靠在椅子上午休，手机不是适宜地呜呜地响起来，那声音让人感觉到刺耳欲聋。我从办公桌上拿起手机，一个陌生号码，不理他，我按下拒绝键，把手机又放回桌上。接着迷糊自己的觉。呜呜，手机又响了起来，好像比刚才更加急切似的，我有些不耐烦地抓起手机，贴在耳边，“那位，什么事？！”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人急促的声音，“是小雨科长吗？我是大三的工友，他出事了，你快来吧……”
　　 听了电话，我抓起衣服就往外跑，当我跑到DE大厦的时候，120急救车拉着警笛呼啸而去，大厦楼下围着一大堆人，我挤了进去，见一个人蹲在地上痛哭不已。我上前问他，“你是大三的同事吧，大三咋的了？”
　　 “大三他从楼上摔下来了。”
　　 “人呢？”
　　 “让急救车刚送医院了。”
　　 “伤的怎么样？”
　　 大三的同事哭的更厉害了。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这么高摔下来，八成是活不了了。”
　　 我抬起头，DE大厦玻璃外墙上还垂挂着一副空荡荡的吊绳，绳子随着风微微摆动着。我这一看，脑袋嗡的一下就变成空白的了。人群在慢慢散去，地上一滩血被太阳照得鲜红明亮，刺得我的眼睛生生疼。我不敢看那血，好血让我头晕目眩。
　　 从医院回来，我不敢想大三就这么走了，他死的是那么安静，那么的痛快，只扑的一声落地，就没了。这太突然了，前天我们还幸福地喝着啤酒，快乐地聊着未来。当我路过那个新疆肉串店时，我坐在平时我和大三经常坐的那个位置，月亮洒下凄怆的光，罩在我的身上，我要了一盘肉串和一打啤酒，默默地吃着，喝着，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真的不敢相信。串店的新疆老板问我，“怎么没看见你的大三朋友？”我抬起头，无法回答。从此以后，大三永远地不会坐在这，与我面对面地喝酒了，永远不会操着家乡的口音与我聊天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十字路口那一道道斑马线，从我的眼睛里变长变宽，铺满整条街道，像一只梯子，一蹬一蹬的，我走啊，走啊，怎么这么累啊，怎么没有个尽头啊……
　　
　　 二O一O年四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