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韵·情】西大河的守望(散文)
我家的西边有一条河,庄子里人称“西大河”。
记忆深处,我家的鱼篷在西大河的河岸处占有一席之地。如今沿着河堤,已经很难准确找到当初的位置,所有的记忆都被河堤的改造填平了。
鱼篷建成的时候,我刚从娘胎里出来。据母亲讲,我生下来后的一两年,有些蛮不讲理,无论刮风下雨,总是缠着母亲,或者特别宠我的奶奶,让她们抱着我欣赏鱼篷处的“风景”。
以致于后来,我问母亲那个很多孩子都问过的问题——自己从哪儿来?母亲给出的答案竟是:“你是妈从鱼篷里捡的。”这或许正是我对鱼篷怀有一份特殊情愫的根源。
我家的鱼篷,孤单地立在西大河堤岸上,是方圆多少里内独一份的存在。对于我而言,这已是足够新奇的存在了。自从我可以撒开腿跑,父母亲总是再三叮嘱我,不能到河边玩耍。唯独这鱼篷,因为总有大人缘故,成为唯一被默许的地方。
鱼篷筑在夏天长满芦竹的河堤上。除了它,我再难见到第二间外面用草盖的屋子。我去那里,唯有步行。在茂密的芦竹丛边缘,藏着一条细窄的南北向小道。大人沿着小路向南去往鱼篷,很多地方都需弯着腰,或得用手拨开两侧的芦竹方能前行。我们小孩子则可以灵活地在这绿色通道里自由奔跑。
这条路也会产生恐怖的说法,一路上很多草长到了大人膝盖处,总有各种蛇出没游走。而夜行此路,由于一路无人,草木芦影晃动,倒有些那时热播电视剧“聊斋”里荒野的即视感。
而我人小鬼大,哪怕独走,向来是不会害怕的。夜行时,听风声,饮月光,感受河边独有的潮湿与芬芳,倒觉得很有诗意。至于蛇,只要不露出“肉”,我不犯它,它又何须犯我。
年少时,走在这条小路上,不知道鱼篷的准确位置,只能一味地朝前走,直到看见一处芦竹忽然让出几人宽的空地,那便是了。
如果鱼篷里有人,入口处我常需留心脚下。若恰逢“叉网”(升网)的时候,拉网的绳子是紧绷着的离开地面五六十公分,必须抬脚小心跨过。
走过两步压实后的泥阶梯,再平走几步被踩得坚实的泥地,就可深入鱼篷的“心脏”。尽管地面是泥土的,但即便雨天也不会泥泞。鱼篷正面,一条河悠然流过,长宽约十二米乘以八米的渔网就横跨其上。
河流两岸都是广阔的庄稼地,远处稀疏地座落着一些人家,视野开阔,空气清新。当时有些美好,竟被我忽略了。换作如今,如有闲暇,我定坐享这块惬意的天地,坐在小矮凳上,看云卷云舒,或翻一本钟爱的诗集,听微风轻拂,呼吸河水与泥土混合的芬芳。
走进鱼篷,檐下叉渔网的网绳架,是父母劳作的主场。鱼篷内很简陋,只有一张能挤下两三人的木床,篷顶落下一铁钩,挂着古旧的油灯,除了在床边备上照明用的手电,鱼篷里就没有其他物品了。
我佩服父亲的辛劳与智慧,在有限的河流斜坡上,要修出一块平坦坚实的地,能容下鱼篷,也属不易。鱼篷似乎和父亲有着共有的粗犷,也有着结实的身子,足以抵挡外来的风雨。鱼篷里侧,还有一个小些的网绳架,是用来叉后网的。白天看守鱼篷的多是爷爷,晚上是父母,待我有了一定力气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每当有鱼群经过,我们便立刻飞快地收网。那场景,没看过的人定会觉得饶有趣味:收网人双手灵活地交替拉扯,耳边是手掌与木柄摩擦的沉闷声响,还有粗绳摩擦芦竹的沙沙声,有时还有鱼在网中乱窜激起的水声。作为旁观者,我心甚喜,待渔网完全升离水面,便能看见鱼儿在网中跳跃。童年的我最爱看这一刻。在我刚接触这里的时候,总心想着“赶紧再弄一次!”却不知,并非随意起网都能有这般丰收。后来实践见真知,我渐渐学会了靠观察水波判断鱼,懂得了“静观其变”的捕鱼策略。
这种捕鱼方法,在老家被唤作“扳鱼”。顾名思义,便是通过扳动带有长手柄的网绳架来升起渔网捕鱼。这古老的捕鱼方式,早在《楚辞》中便有记载,古时称为“扳罾”或“罾鱼”。扳罾不仅需要“守株待兔”的耐心,更需膂力与技巧。捕鱼者大都怀一颗平常心,深知“只需静心等待,捞住一网就中”的道理。经验丰富的人,能根据水纹、水流与气候,洞察“渔汛”的规律,甚至能通过观察“鱼波”——不同鱼游动时产生的水花差异,来判断鱼的种类与踪迹,减少起网的盲目性。回想当时我与父母凝视水面的专注神情,就是在解读河水留下的密语。
扳鱼的人家,餐桌上自然少不了鱼。我的童年记忆中,最令我魂牵梦绕的,便是奶奶亲手腌制、晾晒的咸鱼干了。
鱼干,多是采用那些养不大的小鱼。为了保证鱼干的本鲜,小鱼生命脆弱,一捕上来,不等死亡,就一条条洗净只用盐腌制,然后一两天后,就可一条条摆在我家楼顶的休息平台进行阳光“沐浴”了。每次看到那一排排阳光下的鱼干,我就像馋嘴的小猫,暗自咽着口水。平常的饭菜里,常少不了一碟蒸咸鱼。奶奶的做法极其简单:取些鱼干置于小碗,淋上点油,加点青葱,便放入饭锅一同蒸煮。然而这简单的做法,却成了我内心极致的美味。饭熟时,咸鱼香气四溢。
我家养过一些猫,全是流浪猫,或许就是这咸鱼干的鲜香,竟把外面的野猫养成了家猫。我家的猫,不管养过几只,只有一个共有的名字,奶奶总唤“咪咪”,以颜色区别,也有黄咪咪,黑咪咪,白咪咪,或花咪咪。我最怀念那些和小猫咪共同分享美食的场景了。很多时候小猫也非常乐意成为我身后的“尾巴”,一起来到鱼篷,看着收获的鱼儿,它们的内心或许也和我一般喜悦激动。
其实扳鱼的滋味,不仅是收获的喜悦,更是等待的哲学。父亲告诉我,要忍得了寂寞,耐得住性子,急性子、贪心者,这门技艺便是天然的壁垒。这与垂钓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对心性的锤炼。另外还要注意适度捕鱼,除了泛滥的长不大的小鱼,那些稍大的个体鱼,父亲都强调要放弃幼体,足秤才收。这秤既是规则之秤,也是内心的一杆秤。比如白鲢鱼,一斤以下的肯定不能捕,而我父亲至少一斤半以上,才取之。
捕鱼有时很枯燥,很长时间没鱼也是常有的事。我曾有一次看父亲扳鱼,许久无获,正感困意时,网起瞬间竟见一尾大青鱼在翻腾,有七八斤重,那份惊喜与随之而来对自身急躁的反思,其意义远胜于得到那条鱼本身。此刻想来,鱼篷前的河流,它不言不语,却教会了人们何谓时机,何谓坚持。
父亲坚持捕鱼这个行业,整整有二十年之久,渔篷终有一天还是倒塌了。
父亲没有坚持下去,渔篷也没坚持下去,只因为这条河流变了。它病了,病得不轻!它病在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中。
父亲曾在倒塌的渔篷旁边,看着浑浊的河水,黯然神伤的面孔让我心痛。
河流上,时常飘来一些鱼儿的尸体,像无声地控诉,控诉人类的罪恶。
河流经过了长时间的病变,才让人们如梦初醒,终于迎来了医治。经过多年努力,虽然与我当初清澈欢畅的西大河相比,水质还相差甚远。但我相信,随着进一步的规划、防护、整治,这条河一定会越来越好。
就在写此文的前几日,那间简陋的鱼篷,竟在我梦里复活了。那里更像我的另一个家,心想着河水从我眼前流过,那河水就是我家的天然镜子,它照着天空,照着我的脸庞。
能照进我的忧伤,更能照见我与世界的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