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念】我的爷爷(散文)
因为我爷爷有些固执,周围很多人都有些害怕我的爷爷,他的大嗓门和他那不苟言笑的面容,加上他的高大身材,往哪里一站,像一扇门,要挡一波人。他那不怒自威的样子,别人看着就有些心慌。
我爷爷名字的最后一字是个“才”字,他是家中三弟兄中的老二。人们见面要么叫他“才二叔”,要么叫他“才二嗲”。谁家的小孩闹腾,大人没辙了,只要大声说:“才二嗲来了,还哭!”孩子马上止声,常比警察管用。
可是,爷爷在我的心中,一直是温暖的形象。
一
据说我的祖辈比较富裕,日子比周围人过得稍好。到我爷爷这辈,也不差。我印象中,爷爷家里有一台很老式的脱粒棉花的木制机器。那时候人称爷爷叫“出花儿匠”,方圆二十多里地,家里种了棉花的用户,要将棉籽从棉花中脱离出来,大都是来我家找爷爷。这台机器,我印象模糊,具体啥样,记不清了,只觉得好像是脚踩的,闹声很大。脱粒棉花时,棉籽满地蹦,棉絮满屋飞。
我在外面,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娃,我报上爷爷的名号比爸爸的管用,便知道“原来是出花儿匠的孙女”。后来,这台机器没有了,爷爷常打草鞋、扎扫帚、做刷帚(刷锅用)卖,附近几个地方赶集他必到。因此,爷爷家一直小钱不缺。像别人家没有火柴用,没盐吃,我爷爷家里总会有那么几盒火柴预备着,家里的盐所剩不多了赶紧预备。我家里要做饭,常没火柴,我便“偷”爷爷的火柴将自家的柴火点燃后,又悄悄放回原处。只能是“偷”,问爷爷奶奶要过几回,他虽然给了,可总拿火柴说事,说我妈这不是那不是。我不准任何人说我妈妈,哪怕是我的爷爷奶奶,也不行!不就是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吗,至于这样不近人情,没有亲情吗?若不是我们太小,我家决不会那么穷。
一次,大过年的,爷爷开启他的大分贝嗓门,向着隔壁骂人,院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谁也不敢招惹。我们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是隔壁李奶奶家没有火柴生火做年饭,叫她的新过门的儿媳妇拿了个柴草把到我爷爷家,从爷爷家的热灶孔里夹带着火星的烧柴头回家,将自家的火逗燃。奶奶碍于情面,允了。爷爷在挑水回家的路上看见了这一幕,火气直冲脑门。
“火”是旺的代名词,是红红火火之意,怎么能让他人夹了走?何况还是大过年,这新一年的运气岂不是被别人抢了去?爷爷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是滋味。先骂奶奶:“自己家里的火,还给别人来夹,你老了还不懂得这个规矩?”然后面向隔壁:“都大人了,什么都不懂,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吗?大过年跑到我家里来夹火,什么人啦!”隔壁李奶奶肯定能听到,但始终没做声。我琢磨,这个新媳妇可能真不知道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妈妈在旁边再三交代我们:不可说三道四,李奶奶家里孩子多,日子苦,以后你们也不能犯这样的忌讳。
可是,天快黑时,爷爷却叫了我,给了我一盒新火柴,让我给李奶奶家送去。我很不理解,问为什么。他没好气对我说:“不送去,明天就大年初一,难不成又会跑到我家里来逗火!”
我暗暗好笑,上午还在骂人,晚上却让我送火柴给人家,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我什么也没说,但内心感到十分高兴,接过火柴连忙给李奶奶家送去。李奶奶接过火柴,眼里噙满泪水:“才二嗲是个好人啦,叫我们一家人怎么报答!”惹得我也差点落泪。一盒火柴,何至于呢,可爷爷懂得人情世故,总能理解别人。
二
我小时候,是没靴子穿的。雪天读书,就是在妈妈做的千层底布鞋上包上一层厚厚的稻草,用绳子牢牢缠上。稻草虽轻,可脚的体积增大许多,成了大胖脚,走路很不带劲。但路上不能有半点耽搁,必须掌握好身体的平衡,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在雪融进鞋子之前到学校。否则,鞋湿了,脚就只有挨冻的份。当然,这种情况,也只适合雪融化之前,否则,无效。
一次,是雪天放晴的第二天,路上满是雪水泥浆。都说“下雪不冷融雪冷”,没有太阳的融雪天,冷风似毒鞭抽在身上,阵阵刺骨。哥哥倒是很坚强,不管那么多,打着冻得鲜红的赤脚,挽起裤腿,背上书包,带好布鞋便往学校跑。我也想学哥哥的样子,可光脚还没落实到地上,条件反射般缩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无论如何,我读书是必须去的,从来我就没有缺课的习惯。我泪眼婆娑,正在犹豫不决、爸妈无计可施时,爷爷送来一双靴子,说:“奶奶的靴子,买回家从来没穿过,她从不出门,用不着。”
我也没多想,拿过来便穿在脚上,刚刚好。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靴子,到学校,被同学们用羡慕眼光赞叹我,这个要试那个要穿,我的虚荣心爆棚。第二天,奶奶知道了,在我面前不停地说,是爷爷好强给的我,她根本就没答应。我虽然小,那话中的意思还是懂。尽管一万个舍不得,心里很是别扭。我连忙还给了她。爷爷知道后,将奶奶一顿骂:“你一小尖脚,脚背拱那么高,怎么穿!当初买的时候我就不同意,反正你用不着,大丫头正合适,给她!”奶奶很不服气地说:“我给小丫头留着长大了穿的!”小丫头,是我叔叔家的女儿,比我小七岁,才刚学着走路。“小丫头才多大,你忍心看着大丫头受冻,你不知道她身体差?早知道你这么心狠,就不该把你娶来!”爷爷的话也直戳奶奶的心,“小孩是一天天长大的,你会一天天变老,你自己没生养过,好好想想吧,你!”爷爷说完,又给我送了来。奶奶是爷爷后来续的弦,亲奶奶,在父亲十二岁时生病去世。
因为婶婶和奶奶同姓,奶奶总是偏爱叔叔家的孩子。加上叔叔一家和爷爷奶奶住同一栋房子,在同一屋檐下。堂弟常在我们面前炫耀:“我的奶奶给我留的糖果”,“我奶奶给我留了肉,热在锅里”,“是我的奶奶,不是你们的”。
因为靴子,奶奶在家里和爷爷继续争吵。我知道后,又还给了奶奶。妈妈偷偷流泪,爸爸暗自叹气。父母商量:杀了猪,就是不吃肉,也要把靴子买回来。可几天后,爷爷却偷偷给了爸爸钱,要爸爸去买来,且是哥哥和我的都买。爷爷再三叮嘱:“说是你爸爸赊来的,千万不要让你奶奶、你叔叔一家人知道。”我心里一阵暖和,冻僵的脚瞬间也有了温度。
第二年春,奶奶把她的靴子拿出来给我穿,要我给她去扯猪草。我却穿了自己的靴子给她扯。爷爷知道了,拿出一大块腊肉出来,要奶奶好好炖。那顿饭,我吃了好多肉,也吃得特别香。
后来,我经常给奶奶扯猪草,哥哥经常给她用小水桶挑水,我们用自己的劳动换一顿好生活。
其实,在家务事里,也有矛盾,弄不好就坏了关系,处理起来需要智慧。
三
三队有个手脚不便的宗爷爷,和爷爷差不多大,他们应该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五保,常年生病,住大山脚下。爷爷好几次上山砍柴回家,都会在他家坐一大会。美其名曰说是歇歇,在他家讨口水喝,其实,就是给他送两捆柴。宗爷爷不要,爷爷的大嗓门又来了:“你不要,我下次不到你家喝水歇脚,也不陪你说话,让你的嘴闭酸!”
爷爷身大力不亏,两百多斤的担子从来不在话下。奶奶几次纳闷、嘀咕:每次一头挑三捆,一担就是六捆柴(因为冲担杀不进那么深,便一头绑了一捆在后面),怎么好几次一头少了一捆?“我吃了!”爷爷眼一瞪:“以为我是薛仁贵,一次能挑一架山!”奶奶不敢再说话。后面绑的两捆柴,只需要单独解开,靠在宗爷爷的屋檐下,就可。其余的不用散开,不必用冲担重新杀了挑——爷爷先就做了计划的。
宗爷爷去世后,家里还有十多捆柴没烧完,大都是我爷爷砍的。
四
后来,我也渐渐长大,读书寄宿在学校,每周回家,总能看见爷爷坐在堂屋的后面,要么打草鞋,要么劈蔑扎刷帚。爷爷见我回家,会慢慢走进内屋给我摸几个糖果出来,又给我两毛钱。奶奶也在一旁说:“你爷爷留给你的糖果都快融了。”周日的下午回学校,爷爷会让奶奶专门给我炒一碗肉带学校,说专门带妈妈炒的腌菜、辣萝卜差了油。还交待,将肉掩在热饭底下,捂热了吃。
渐渐地,爷爷的嗓门越来越小,走路也越来越慢。我初中没毕业,爷爷中风偏瘫,三年后去世,那年爷爷七十二岁。
爷爷一辈子,凭着他那双布满皱纹的巧手,把日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用他独有的方式守护着家庭,维护着邻里关系。无论是亲人还是邻居都很愿意接受他的固执,对他充满敬畏。大家都说,他的硬嘴里,藏着对晚辈的疼爱、对老伴的关爱、对同伴的照顾。他的固执与善心也刻进了我们这些后人的骨子里,到现在还影响着我。我爱我的爷爷,非常想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