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遇】乒乓岁月的引路人(散文)
要不是那天遇见下属单位的老庞,我还真不知打乒乓球竟有如此神奇的乐趣和功效,以至于把困扰我多年的颈椎病给治愈了。
那还是2015年,一个大雨倾盆的“五一”节。按照以往的气象记录,这个季节晋中盆地的天气仍就“乍暖还寒”,是几乎不会有雨的,今年不知哪个过路的雨神在此打了个喷嚏,竟把老庞浇了个透心凉。老庞带着一身雨水闯进值班室时,把正专心填写值班记录的我着实吓了一跳。见他顶着一身雨水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我忙从脸盆架上取下毛巾递给他,他擦拭后便颤声问,会打乒乓球吗?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在我的记忆里,我是打过乒乓球的,那还是在儿时小学时代的事,不知这个算不算老庞界定的会打乒乓球,除此之外就因学习和工作的繁忙加之兴趣的移情别恋,几十年来再没摸过乒乓球。会打吗?他像是要急需得道答案,微笑着再次催问。看来不能再斟酌了,就羞怯地摇了摇头,见我摇头他倒兴奋起来了,眼睛微笑着,想学吗?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着他,想啊,就是没人传授。走吧,今天赶上了,这场雨也许就是你我乒乓的缘分。
老庞和我一样都曾扛过枪,虽然他年岁大我一个轮回,又不是同一个兵种,没爬过同一个战壕。但从宏观上论,只要扛过枪的,皆称战友。老庞中等身材,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眼睛虽不大却极传神。尤其是那一头乌黑浓密的亮发,着实让人羡慕不已。老庞除了发质让人羡慕外,敏捷的行动也是一般人不能望其项背的。尤其是那两条腿,走起路来疾步如飞,精神得让人叹为观止。
他擦去身上的雨水,顺手拿起桌上的无线值班电话说,走吧,值班打球两不误。我刚到局里工作那年,就听说老庞的乒乓球打得出神入化,屡次在全区的各项乒乓球赛事中夺魁,却始终无缘一观。今天他这份热情让我难却,就兴兴地打着伞跟着他向他说的球馆走去。
原来他说的球馆就是办公楼后边的大车库。这里原是他们救助站的仓库,后来救助站改制,仓库空了出来,就被他改成了球馆。他说本来今天是约了球友的,刚走到半道,球友接了个电话说家中有急事就转身走了,他被勾起的“球瘾”难以释怀,只得迎着雨跑来碰碰运气,正好遇上我值班,也算是圆了我们虽是常见面,却从未单独相处过的战友情缘。
一踏进球馆着实让我一惊,那深红色的地胶像一地炽热的火焰,使我瞬间止步,不敢亵渎。放眼四周,洁白如雪的墙壁上,挂着“每天打球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和“提倡文明球风、共筑球友情谊”红底黄字的两幅条幅。顶部六盏高瓦大筒灯下,三张崭新的幽蓝色球台静静地候在那里,整个球馆肃静而缤纷,让人倏然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律动和愉悦感。老庞推了我一把,说,走啊,再干净的地胶也是要人踩的,不瞒你说,这是我花费了半年工资的成果,您也是第一个进入球馆的打球者。
他兴奋地拿出两只拍子递给我,问我喜欢直板还是横版。我虽很少摸球,但对乒乓球的发展演变还是有些了解的。我说就横板吧,横板打法先进,是当今乒坛的主流。老庞像是不以未然,横板打不好可不如直板灵活啊?要我想清楚了,这就像练武术挑兵器一样,挑什么样的兵器,练什么样的招式和动作。
我说喜欢横板的正反手发力,洒脱狂放,暴力美学。老庞笑了。
他先是很认真地教我握拍的动作,然后从靠墙的柜子里端出一盆崭新的乒乓球,就开始给我喂球,让我挥拍击打,其实就是想检验一下我的球技到底有几斤几两,处于什么段位。起初几个球我连拍子都没碰上,不是高就是低,老和他喂过来的球擦拍而过。老庞大概像是明白了什么,就停下来,站在我背后,不厌其烦地扭着我的身体,给我做蹬腿、转腰、挥拍的动作示范,让我养成规范的击球动作框架。
我自视在体育运动中还是有些聪慧的,尤其在球类项目上多天赋异禀。什么足球、篮球、羽毛球、保龄球,甚至网球也能打得挥洒自如。在儿时的记忆里,砖制的水泥台上也是打败过多个发小的,如今这小小的乒乓球竟让我不断露怯,不是根本碰不到球,就是胡乱地拿拍追球击打,狼狈得顾头不顾腚。
为不辜负老庞的一片至诚,我开始冷静下来,不再考虑面子上的窘态,每打一拍球,先想老庞教的动作示范,不管是否能打到球与否,只按照动作挥拍行事。没承想,这招很快起了作用,虽然也时常漏球,但只要能打上的球,就能体会出那种球拍、球、身体三方合力的快感,时不时也有一两板球击穿球板胶皮、吃进底板的清脆透板声。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仿佛身体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
自此以后,就被打球的乐趣深深地拽住,每天下班后都要在老庞指导下练上一两个小时,而且总意犹未尽。除此,老庞也会在打球之余,给我讲解传授乒乓球的相关知识和他打球的经历。原来,老庞五岁就跟着他大舅学打球,他大舅早年是一名省乒乓球队的主力队员。那个年代,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号召,每个集体单位甚至每个乡村,都有自己的乒乓球队,每年各系统之间都要进行比赛,乒乓球之所以成为国球,并长盛不衰,就是那个年代打下的坚实基础。
由于老庞一直刻苦练球,加之大舅的用心浇灌,很快就崭露头角,无论小学、中学,每年的校比赛皆是冠军。在他读高一那年,北京军区体工部到晋中各中学选拔体育特长生时,老庞以乒乓球技术特长,被破格应征入伍。到部队后,除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军事强化训练外,就开始接受系统的乒乓球正规练习。他说,到了北京,才使他对乒乓球有了更高的认知和追求。之后,他就代表北京军区开始了转战南北的比赛,为军区获得了不少荣誉。为此,还超期服役了三年。
老庞教我打球大约有一年余,就按规定办理了退休手续。一个月后,一天下午他突然告诉我说不能再陪我练球了,他在上海工作的儿子打电话让他和夫人到上海去看孙子,他说这是他的职责,他责无旁贷。老庞走的那天,把球馆的钥匙交给我,让我好好练球,好好打理球馆。这时候,经过一年余老庞手把手的言传身教,我已深深被乒乓球的拉、打、挑、搓,长球、短球、上旋、下旋、拧拉、摆短、进攻、防守等各种技术所吸引,打球时身体分泌出的多巴胺也使我兴奋得欲罢不能。而且无形中戒掉了每晚下班后雷打不动的牌局,以至于那几个相处了二三十年的铁杆牌友,叫嚷着再不上牌桌,就和我割袍断义。更使我没想到的是,困扰我多年的颈椎病竟在打球中神奇般的康复了。我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位兄长般的乒乓好老师。
时光如白驹过隙,屈指算来,转眼老庞已离开球馆近十年。这十年来我从没懈怠,靠我的组织能力,已发展了多名铁杆球友,每日打球不辍,球技也由当初的小白,磨练成能参加区里的各项乒乓比赛了,虽然仍输多胜少,但老庞教我的标准击球动作,还是受到了不少球友的仿效和称赞。
今年“七一”前夕,单位的首席执行官进行了人事调整,新上任的是一个八零后的漂亮女生,她的唯一爱好就是喜欢打乒乓球。当她得知我所掌管的老庞球馆后,就与我商量把隔壁废弃的另一间车库也一并打通,再增加三张球台,挂个“职工之家”牌子,成立个局乒乓球队,让局全体干部职工都能强身健体,享受到打乒乓球的乐趣。
国庆八天长假的最后一天,刚从午休中醒来的我,突然接到老庞的电话,说他就在我小区的门口,让我下楼一叙。
一见老庞,着实让我茫然。这么热的天,他竟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像电影中实施抢劫的罪犯:头顶鸭舌帽,嘴戴厚口罩,一副深色的墨镜。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我心目中的阳光洒脱、行动敏捷的老庞联系起来。我顺口打趣道,你这是要邀我和你一起抢银行啊?他苦笑了两声,说,怕吓到你呀。
他不让开车,说多年没见就走走吧。他本想是要到球馆检验一下我这十年球技的,谁知刚到小区门口就接到夫人的电话,说在太原居住的二姨和三姑听说他回来了,要赶过来团聚一下,让他早些回家准备。我们顺着一条小街,绕过一片苗圃,来到城外的乌马河,在河边一个观赏亭榭里坐了下来。这时他顺手脱去了头上的鸭舌帽,摘去了眼镜和口罩,这一脱一摘不要紧,把我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再看老庞,那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明亮传神的眼眸,一头浓密的黑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满脸的疤痕,扭曲的眼睑,满头斑驳且泛着红光的头皮上,只有几根稀疏的花白短发在坚守。
吓到你了吧?他若无其事的看着我问。
我不忍心再直视,也不敢冒然诘问原因,心头一沉就拿起帽子弹去帽沿边沾染的一点浮土,递给他说,把帽子戴上吧,别着凉了。
他说那还是2020年的事。有次他在为社区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指导乒乓球技艺时,为扑救隔壁一个毛绒玩具作坊的火灾给造成的。他说他已拨打了119,是可以等待几分钟的,但听说房间里还困着两个老太太时,就再也等不及了,扛枪那会练就的那股沉在心底的豪情,瞬间被激活,他就冲了进去……
阴雨绵绵一个国庆假期的天气,午饭后渐渐停了下来。此时,大片的乌云正在四处扩散,斜阳趁机突破云层,露出笑脸,整个河滩一下子被照亮了。不远处两只洁白的长腿白鹭滑过一片芦苇荡,降落到我们面前的一汪水洼里。老庞的手机铃声“我还是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突然响起,惊得白鹭惶恐地伸着长脖子警戒盯着我们。
稍时,老庞收了电话说,今天就到这吧,家里催了,明晚下班后球馆见。我暂时先不走了,要把这几十年来的打球心得都无偿传授给大家,也算为局球队发挥一点余热吧。夕阳把老庞的身影投射得很远很远,看上去高大而威武。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曹操《龟虽寿》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庞虽然已到古稀之年,但仍怀不服老的雄心壮志,敢冲火海,甘于奉献的精神,令我潸然……恍惚间,总感到他的那顶鸭舌帽下,藏着的仍是他那头令人羡慕的浓密黑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