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收获】海霞的爱心(小说)
海霞的爱心
张凤英
第一章
上世纪九十年代,腊月的一天夜晚,呼呼的北风像刀子似的往人骨头缝里钻。海霞裹紧很薄的棉袄,一头扎进黑漆漆的胡同里——今儿个又该上夜班了。
这条走了十几年的胡同,今晚上格外瘆人。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只有远处大街上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海霞心里发毛,脚步不由得加快,却听见身后也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快,那脚步也快;她慢,那脚步也慢。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刚要转身往回跑,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后面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挣扎,想喊“救命”,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那人力气大得吓人,把她往旁边一推,她整个人就跌进了黑洞洞的地下室。
“刺啦”一声,棉袄扣子崩开了。绝望像冰水一样浇透了全身。就在那人松手的刹那,海霞用尽平生力气喊了出来:“救命呀!救命呀!”
一束强光突然照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住手!”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紧接着两个黑影扭打在一起,黑暗中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和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海霞哆嗦着穿好衣服,她稍微定了定神,才看见那个坏人已经跑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敦实的中年汉子,正喘着粗气。
“你不是西单元的海霞吗?我是东单元的海涛。你这是上哪儿去?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
海霞惊魂未定,声音还在发抖:“我、我上夜班,刚出门就……谢谢你救了我。”话说得语无伦次。
“别害怕了,我送送你。”海涛推来自行车,“反正我今晚也没事儿。”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生疼,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海霞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没那么冷了。快到港城刺绣厂时,海涛忽然问:“你这个周都上夜班吗?要不……我来当你的护花使者?”
海霞苦笑:“我算什么花啊,就算是,也是朵枯萎的花了。”
“在别人眼里你怎么样我不管,”海涛的声音在风里格外清晰,“在我眼里,你柔美,真诚。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性子好,心眼也好。可惜……我没这个福分。我蹲了十五年大狱,刚放出来不久。”
海霞心里咯噔一下。她听姐姐说过,东单元的海涛年轻时打架失手闹出人命,在里头改造了十五年,现在靠着在码头当装卸工养活老母亲。街坊邻居都说,这是个孝子。
“你别灰心,”海霞轻声说,“你这样的好男人,总会遇到好姑娘的。”
“有人给介绍过,可人家嫌我带着个老娘。”
“老母亲怎么了?”海霞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一个人要是连自己娘都不爱,还能真心爱谁?”
车猛地晃了一下。海涛很久没说话,只有自行车链条“咔咔”的响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两个人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第二章
第二天晚上,海霞刚出单元门,就看见海涛已经推着自行车等在哪儿了。更让她惊喜的是,胡同里的灯居然也亮了。
“我把电灯修好了。”海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以后你上下班,这路就亮堂了。”
去厂子的路上,他们的话多了起来。海涛说起他母亲:“我娘这辈子太苦了,我出事那些年,她把眼睛都哭坏了。我得找个能孝顺她的。”说到找对象的时候,海涛说了一句。
海霞也说起自己的母亲:“我妈守寡把我和姐姐拉扯大,现在看我婚姻不顺,整天替我操心。要是能找个像你这样知道疼人的,她就能放心了。”两个天涯沦落人的心,在这一刻贴得那样近。他们约好了周末一起去看电影。星期天,他们一起去东风影剧院看《远山的呼唤》。电影院里人不多,当银幕上的男女主角在风雪中相拥时,海霞听见旁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她悄悄递过去手帕,海涛接过时,手在微微发抖。
从电影院出来,他们进了附近的一家茶吧。在氤氲的茶香里,海涛讲起在监狱里的十五年:想家想得睡不着,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最难受的是逢年过节,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心里像刀割一样。
海霞也说起那段失败的婚姻,说起想儿子想得心口疼,却连面都见不上。两个人都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哭完了,心里反倒敞亮了。海涛抹了把脸,郑重其事地说:“海霞,你比我小,咱们拜个兄妹吧,以后我像亲哥哥一样护着你。”
海霞“噗嗤”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拜兄妹?就你这样的处男才会这样说,你要是喜欢我,就直接问我要不要做你女朋友吧。”
海涛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一把抓住海霞的手:“我是怕配不上你,怕一说出口,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是离婚的,你能不嫌弃,是我的福气。”海霞的眼睛亮晶晶的,“咱们都是苦过来的人,更要懂得珍惜。”于是那一天两个人聊了很久。
第三章
从那以后,海霞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睛也亮了。海涛的母亲发现,儿子干活时总哼着小曲,有时候对着窗户都能笑出来。他们不能再等了。海涛用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束红玫瑰,单膝跪地:“海霞,嫁给我吧。我虽然穷,给不了你金戒指银镯子,但我能把整颗心都给你。”
海霞接过花,眼泪滴在花瓣上:“有你的心,就比什么都强。”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的几个人。海涛的母亲拉着海霞的手不停地说:“好孩子,好孩子。”海霞的母亲看着女婿,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她也是高兴的。
秋天的时候,海霞单位组织去郊外活动。有个农村孩子在水塘边玩,一不小心滑了进去。海霞想都没想就跳下水,把孩子推上了岸,自己却撞在水下的石头上。
送到医院抢救后,命是保住了,可医生告诉他们一个更残酷的消息:海霞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这一撞,孩子没了。而且以后,很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海霞哭得昏过去好几次。海涛握着她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
晚上,夫妻俩坐在病床上,谁也没有睡意。海霞望着窗外墨蓝的天,轻声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夜深了,医院旁边的公共厕所里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起初他们以为是幻觉,可那哭声越来越响。海霞让海涛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一看——一个男婴躺在卫生纸堆里,浑身青紫,小手小脚冻得冰凉,只有手腕上那个玉镯子还泛着温润的光。
“老天爷……”海霞脱下外套裹住孩子,声音发抖,“这是老天给咱们送孩子来了。”
第四章
他们把孩子抱回病房,医生给弃婴检查后说,孩子除了有点感冒,一切正常。夫妻俩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弃婴。
“给孩子起个名吧。”海涛说。海霞看着怀里的孩子,眼泪又来了:“这是老天赐给咱们的,就叫天赐吧。”
天赐在全家人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海霞的母亲给孩子做小衣裳,海涛的母亲熬米糊,海霞的姐姐经常送吃的用的。虽然不富裕,但这两个家庭充满了笑声。
时光如梭,转眼间天赐十八岁了,生日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女人。她拿着一个和天赐那个一模一样的玉镯,说自己是天赐的亲生母亲。当年她年少无知,未婚先孕,不得已抛弃了孩子。现在她有钱了,丈夫又不能生育,想要回儿子。
“我能给他最好的生活”,女人穿着精致的套装,说话时不敢看人的眼睛,“上最好的大学,娶有钱人家的姑娘……”
海涛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天赐爱吃什么吗?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烧吗?知道他第一次喊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吗?”
天赐“扑通”一声跪在海涛和海霞面前:“妈妈爸爸,我只有一个爸,一个妈。是你们救了我的命,把我养大。我哪儿也不去!”
他拿起那个十八年前的玉镯,狠狠摔在地上。玉镯碎成几段,就像在场的每个人的心。等那个女人走后,天赐红着眼睛说:“爸,妈,这辈子我只要你们。绝不会离开你们去想什么荣华富贵。”
海霞却拉着儿子的手,轻声说:“她毕竟是你的生母,十月怀胎不容易。有空……还是去看看她吧。”
天赐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妈,她那样对你,你还……”海霞摸摸儿子的头,就像十八年来每一天做的那样,她说:“您外婆常说,做人要有爱心。咱们不仅要爱自己的家人,也要爱那些做错了事、知道回头的人。”
窗外的夕阳照进来,给海霞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天赐忽然发现,母亲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暖,就像十八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她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时一样。
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用她海霞一样宽阔的爱,温暖了每一个走近她的人。结果她不仅收获了海涛的爱情,也收获了天赐的爱心。相信她的爱像大海一样宽容。
东寨村原有一处军营故名东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