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遇】秦观的郴州(散文) ——隔世的遇见之三
退休后,喜欢祖国各地转转,美其名曰“旅游”。忽一日,蓦然回首,惊见一路上邂逅的千古风流人物——韩愈、苏轼、秦观、徐霞客……这是隔世的遇见,谁会相信我看见了不朽的身影。
——题记
一
三月的郴州,春色满城。我透过一树玉兰花的粉晕,瞥见江岸小楼山墙上“裕后街”三个字,便加快了脚步,朝郴江对岸走去。裕后街是湖南郴州市一条古街,我想从千年悠悠的古韵中,寻觅一处沧桑而悲凉的所在——郴州旅舍。
古老的码头淡然地任郴江缓缓南流,不再追忆江上舟楫往来的旧时光。我抬头望着老街上层叠的屋檐、翘起的檐角,低首注目青石板连起的巷道,仿佛看到一个踌躇的身影从大宋年间走来,踽踽独行在郴江水畔上。
他名叫秦观,字少游,北宋文学家,亦是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中国,略通唐诗宋词的人,一提到秦观、秦少游,差不多都会吟诵“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仅此两句,便无可争议地成为爱情颂歌中的千古绝唱,也让绍圣四年(1097)郴州的七夕走进人们的心海,留下九百年不变的似水柔情、如梦佳期。
说起来,秦观也是朝廷官员,曾任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官等职。我没有细考这两个职务究竟担负怎样的工作职责,仅从字面上看,并不是朝廷的重臣、命官,历史上也未见得其政绩留存。若未曾入仕,秦观或许仅以江南一大才子扬名天下——“山抹微云君”的雅号足以证明其文采风流。那时的秦观除了耕读、漫游、访友、应试之外,便潜心诗词创作,男女情爱、生活感伤、人生情怀跃然纸上,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
偏偏生活弄人,秦观做了这虚衔闲职的官,也就有了被贬官的现实。对于秦观来说,贬官无疑是一次无情的打击,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却与郴州相逢在贬谪路上。春寒料峭,郴州旅舍,秦观挥笔写下“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时,生活早已毫不留情地将他从江南才子磨成鬓染秋霜的逐臣。
二
郴州古称林邑,也就是林中之城的意思,山高岭峻,水系发达。早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朝,秦始皇在这里设置郴县,成为林邑古城的发源地。裕后街是郴州市地标式历史文化街区,取《三字经》中“光于前,裕于后”之意,将这片古老街区命名为裕后街。
说是古老街区,其实近几年当地政府已经对老街进行改造,修缮后涅槃重生,古韵与新貌交融。抬眼望去,一排排重檐黛瓦依着缓坡层层向上,高高的马头墙耸向天际。我不知道哪一座老屋是曾经的驿馆,能否寻见一个写有“郴州旅舍”的幌子。
浅滩边的古码头,已无人马喧嚣,斜坡路静静地从江边伸向街巷里。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但拍岸的江水似在轻声叙说风雨飘摇的往昔:那是一个深秋,一叶扁舟载着贬谪的诗人顺流而下……
这是一场始于绍圣元年的贬谪,如郴江秋雨般萧瑟。1094年,宋哲宗亲政,政局丕变,旧党之人被贬出京城。秦观先后从杭州通判、处州监酒税,到郴州削秩、横州编管,终至雷州。短短三年,五贬南荒。我读史书见过若干贬官,但像秦观这样的“五连贬”实属罕见。恐怕连秦观自己也搞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介书生,能触犯怎样的“天条”?
这一切都是政敌为了打击苏轼而株连到秦观,因为他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都出自苏轼门下,被称作“苏门四学士”。自古以来,官场最怕的是成为“某某某的人”,秦观只因是苏轼的学生,便在党争中被划定了“他的人”的身份,连续遭贬。贬到郴州时,用了一个词“削秩”,就是将所有的官职封号去除,取消了俸禄待遇,这几乎就是流放了。离京师越来越远,归乡遥遥无期。凄苦之情如同他在雷州期间撰写的一首《挽词》所云:
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绍圣三年(1096)深秋,秦观经由长沙辗转行至郴州。贬谪的诏书如利刃,削尽他最后一丝仕途念想,昔日在京城的闲适早已零落成泥。在郴州的秦观是一个落魄、失意、困窘的秦少游,郴州秀美的山水,遮蔽不住他内心的凄苦与悲凉,“花影乱,莺声碎”的愁绪,“飘零疏酒盏”的闲愁,都变成一日一日的煎熬,唯余孤苦的灵魂在郴江风雨烟瘴中飘摇。
熬过秋冬就是料峭的春天。郴州驿馆临江的窗户,在春寒中晃着油灯的光晕。寒雨敲窗,孤馆残灯里,秦观紧锁眉头,提笔蘸墨,一挥而就: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三
裕后街经历了千年风雨后,已经成为郴州的一个旅游景点,郴江两岸作为一个名胜区,如果要到对岸,必定要走江上的桥。
郴江上有两座桥。一座是风雨廊桥,木质榫卯结构,工艺考究,古色古香。桥上有亭有塔,倒影江中,一上一下,虚实相间。“郴江桥”三个字遒劲有力,为老一代革命家陶铸书写。另一座是仿古石桥,单孔拱桥,如同一道彩虹横跨两岸,石桥名字为“鹊仙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鹊桥相会,误作牛女相会之典。随即,我醒过神来,想起了秦观的词《鹊桥仙•纤云弄巧》。
1097年的七夕是一个怎样的情形?星河璀璨?夜涌江岸?裕后街的灯火幽幽暗暗?没有史官会记录这一天林邑古城的夜色,更没有人窥见秦观的心境。
依旧是孤馆昏灯,秦观凭窗远眺,夜色深沉,江流暗涌,江上渔火点点,去年途径长沙时的相遇,浮现眼前,那是他贬谪路上不多的开心日子。在长沙秦观结识了一位歌女,她捧着他的词集泪落如珠,情谊绵绵。然而,秦观自知其是“带罪”之身,贬谪路途遥远,便许下诺言,待他北归时,定来把酒言欢。
秦观以为郴州已是尽头,谁知道还有横州、雷州的苦旅,归期虚妄,遥遥无期。想起曾经的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他唯有把一腔愁绪倾注笔端,用凄美的词章照亮眼前的幽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笔墨间虽洋溢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但萍聚萍散的无常,终化作字里行间的酸楚,“金风玉露”的璀璨,“飞星传恨”情怀,愈发显得人间离别的苍凉。后来,苏轼在给黄庭坚的信中叹息:“少游此词,看似超脱,实则字字皆血泪。”秦观在郴州的日子,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尽管生活充满了苦难,他依然珍惜和坚守着诗人的情怀。这也让他在郴州的创作,成为中国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千年之后,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蕴含在字句中的情感温度,天上人间总相思。
我记得有一句名人名言,说的是“悲愤出诗人”,我却想说凄苦悲怆的日子,铸就了一位郴江词魂——在最苦涩的日子里,挥洒最富诗意的词章。
四
郴州城外,绵延起伏的山峦中,横卧着一座苏仙岭。苏仙岭的得名,源于一个仙人传说,岭上便有白鹿洞、升仙石、望母松等诸多仙迹,自然风光也十分秀丽,山峰入云,竹木茂盛,亦有山溪潺潺。站在山巅远眺,郴江碧波荡漾,绕山缓流,如一道白练蜿蜒向北。
我未流连奇峰秀水,只伫立在崖前,出神地凝望崖壁上刻印的“三绝碑”。
“三绝碑”指的是秦观的词作、苏轼的题跋、米芾的书法。词作就是秦观写就的千古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秦观病逝后,苏轼闻讯落泪,将这首词抄录于扇面,并附一跋语:“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后来,书法家米芾把秦观的词和苏轼的题跋书写下来,送到郴州,人们便把它刻在一块石碑上。1266年,郴州知军邹恭到任后,拜访“三绝碑”,心中感佩无限,遂命工匠将此三绝转刻在苏仙岭的石壁上,此时距离秦观去世,时光又走过了一百六十六年,多少往事隐在沧桑的岁月里,多少追忆驻留在雨打风侵的石壁上: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颗投入心湖中的石子,令人内心泛起层层波澜。郴江啊,你本应绕着郴山流淌,为何却要流向遥远的潇湘?这一问,问得人心头一颤。郴山的云雾掠过碑文,绕山的郴江不语,只留一派苍茫烟水。
我在郴江岸上的老街里,穿行青石巷陌,终未寻得那块“郴州旅舍”的旧匾。但是,当我伫立楼台旁、津渡处和岩壁下,遥想秦观在郴州的一年,品读《鹊桥仙•纤云弄巧》和《踏莎行•郴州旅舍》,不由得感慨:郴州是秦观悲悯之地,郴州也是独属于秦观的郴州。我不再需要一间客舍来证明过往的时光,因为郴江之畔的古渡码头、老屋旧宅、青石巷道,藏着这位北宋词人含蓄凄婉的词篇,“雾失楼台”的苍茫、“月迷津渡”的怅惘,都蛰伏在郴江烟波之中,江风一吹,词韵低回。
1097年底,秦观离开郴州前往横州,而后辗转雷州。元符三年(1100)秦观收到朝廷旨意,令其前往郴州等待恢复官职。北归路上,途径藤州光华亭,秦观在此小憩,忽然觉得口渴,待童仆取来水时,这位被苏轼赞为“有屈宋之才”的一代文学大师,已经停止了心跳,结束了五十三年的人生路。
据说,秦观去世的时候,面朝郴州,嘴角含着笑——他永远记得郴州那个春寒里的旅舍和郴江上七夕的星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