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丹砂红似血 牛马多如云 (散文) —— 从寡妇清与乌氏倮的遭遇看秦代重商之道
学界历来认为:有秦一代是重本抑末、重农抑商的。但是正如天下江河向东流中也有汃水倒流的涟漪。有秦一代在重农的大环境下,也有重商的传统。试想一下:统一六国所需军费甚巨,仅靠奖励耕战,征收田赋能弥补国家财政的亏空吗?
对了,发展商业,征收商税也是国家的一宗大收入啊。为此,可以从寡妇清和乌氏倮的遭遇入手,分析秦代的重商之道。
秦代的咸阳城,是商鞅变法奠基、被秦始皇锻造成型的帝国心脏,既回荡着法家“耕战”的铿锵鼓点,又暗涌着工商业勃兴的澎湃潮声。当历史的车轮碾过咸阳宫阙的砖石,两位商人的命运轨迹——寡妇清与乌氏倮,恰似两枚铜钱,在帝国的经济棋盘上碰撞出耀眼的火花,折射出秦代“抑商”表象下隐秘的重商基因。
那时,秦始皇诏令:“上农除末,黔首是富”。可偏偏在这重农抑商的铜墙铁壁下,威震四海的帝王座前,竟高坐着两位布衣商人:一位是巴山里的寡妇清,朱砂染红半壁江山;一位是陇西草原上的牧马人乌氏倮,牛马多得需以山谷计量。
秦律明令:“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商贾本是贱业,可清与倮的崛起,揭开了另一层真相——秦之重商实为强兵固国。
“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史记·货殖列传》)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秦皇帝令倮比封君。”(《史记·货殖列传》)
二人一南一北,一个采丹砂炼水银,一个贩丝绸易骏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同为始皇帝座上宾。这秦廷的重商之道,却也是治国理政之必须。
“贞妇清,其事行义著于乡曲。”秦始皇的封赏诏书,不仅赐予她“贞妇”的称号,更在重庆长寿龙山寨筑起怀清台。这座高台,既是帝国对其商业价值的认可,更是对战略资源的垄断。寡妇清的丹砂,不仅滋养着骊山陵墓的永生幻想,更通过“直道”“长城”等国家工程,转化为帝国的军事肌肉。当她将水银运往咸阳的国库时,每一滴汞液都凝结着“农战”体系外的商业智慧——国家需求,正是商业繁荣的第一推动力。
巴寡妇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商人。她以经营丹砂积累了巨额财富,不仅在商业上拥有敏锐的洞察力,还展现了卓越的经营才能。她通过改进冶炼技术、扩大生产规模和严格把控产品质量,使丹砂产品享誉四方,成为市场上的抢手货。
她利用丹砂在秦朝的广泛需求(如炼丹、防腐等)进行商业运作。提高了丹砂的产量和质量,确保产品在市场上的竞争力。她采取多点供给、分散生产的办法,减少运输成本,提高效率。她顺长江而下,将丹砂运至中原地区,同时通过古褒斜道翻越秦岭进入咸阳,扩大了销售网络。她热心公益,扶贫济困,修建道路和桥梁,为社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巴寡妇清的商业成就不仅体现在她的巨额财富上,还体现在她对社会的贡献上。她通过资助秦始皇的征伐活动,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和支持。这种信任不仅限于商业往来,还包括政治上的合作。她甚至被允许参与一些政治决策,这在当时的社会中是极为罕见的。乌氏倮,战国末年秦国乌氏人(今甘肃平凉一带),以畜牧业起家,后来成为跨区域贸易的巨商。他通过向西域贩卖丝绸、换取大量牛马,形成了“谷量牛马”的财富规模。秦始皇巡视陇西时,听闻其事迹,赐予其“比封君”的待遇,使其可以与大臣一同入朝议事,这在“重农抑商”的秦代极为罕见。
以所多,易所鲜:这是《史记·货殖列传》中总结的贸易原则,意思是用自己富余的资源去换取稀缺的资源。乌氏倮正是用丝绸(中原富余)换牛马(西域稀缺),实现价值最大化。他不仅了解戎王的喜好,还洞察到中原百姓对牲畜的需求,形成了“双向贸易”的闭环。他与戎王建立了稳定的贸易关系,避免了因战争或政策变化带来的交易风险。他意识到自己对秦国的战略价值——提供军马,因此主动为秦帝国服务,从而赢得政治地位。
“礼抗万乘,名显天下。”秦始皇的破格礼遇,让乌氏倮从牧人跃升为与大臣同列的贵族。他的成功,绝非偶然。当商鞅变法将“农战”刻入秦人骨髓,乌氏倮却以跨国贸易证明:商业不仅是农战的补充,更是帝国扩张的隐形翅膀。他的丝马贸易,既为秦军提供了战马,又通过经济纽带将戎王部落纳入帝国的经济版图。这种“以商制夷”的策略,比刀剑更具穿透力。
乌氏倮的成功不仅在于商业操作,更在于他对市场规律、政治环境和资源差异的深刻理解。他的经验对现代商业仍有启发:发现空白市场:找到别人没看到的供需缺口;构建稳定关系:建立长期合作,降低风险;结合政策红利:顺应大势,借势而为;提升资源效率:最大化利用现有资源,实现循环增值。
综上所述,寡妇清掌着丹砂矿穴,她化水银入地宫,镇着始皇陵的幽冥。她拥私兵三千,枳县五万百姓,近半赖她生计,连虎狼之秦的律法也默许这“用财自卫”的孤凰。而乌氏倮更奇,牧马人出身,将中原丝绸献与西戎王,换回牛马漫山遍野,“畜至用谷量马牛”。始皇巡边闻其名,竟许他“比封君,列朝臣”,一个边鄙牧商,与王侯同殿而立。
秦法严苛,商鞅定下事末利者举以为奴的铁律。可长城要修,陵寝要建,六合刀兵未息。始皇的眼睛,早盯透了利害。
寡妇清的朱砂,是皇陵防腐的关键,更是长城戍卒疗伤之药。当六国贵族被迁咸阳,唯她以巨资换得皇帝礼遇,只因她握住了帝国生死之脉。司马迁叹她“用财自卫”,实则是以资源换生存的智慧。
乌氏倮将丝绸献戎王,换回战马充作军备。秦律禁民间贩马,却默许他“以所多,易所鲜”。因为始皇帝深谙:战马强于戈矛,边疆稳于城垣。
高瞻远瞩的秦始皇,一边“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于咸阳”,一边又对寡妇清、乌氏倮这样的巨商青眼有加。这不是矛盾,而是治国的大手腕。秦人从陇西崛起,骨子里流着贸易的血——最早的秦人就是给周王室养马的部族。穆公时代的弦高犒师,已经显露出秦人对商道的倚重。
秦始皇筑驰道、车同轨、度同制,表面为军事,内里何尝不是为通商?那些四通八达的道路,既是运兵的动脉,也是运货的血管。统一度量衡,与其说是为了收税方便,不如说是给天下商人同一杆秤。
寡妇清的丹砂,最终大多流向了咸阳。方士们用它炼制长生药,工匠们用它涂抹漆器,太医们用它入药安神。她的财富,成了帝国运转的润滑剂。乌氏倮的良马充实了军备,他的丝绸外交软化了戎狄。商贾在这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长城。 太史公说得透彻:“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秦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有了官府控制的盐铁专营,也有了民间巨贾的生存空间。这种重商,不是放任自流,而是“以商御边,以富强国”的智慧。
我想起《商君书》里的话:“国富而贫治,曰重富,重富者强。”秦代的商业政策,正是这种“重富”哲学的体现——既要用商人之利,又要防商人之势。所以对寡妇清,既表彰又监控;对乌氏倮,既优待又牵制。这二人的起伏,见证了秦代深层的文化肌理,成了照亮秦史的一盏明灯:秦帝国的铜戈铁马下,藏着一套隐秘的生存逻辑:商鞅变法抑商,是因小贩争利乱法;始皇礼遇巨贾,是因他们填补了国力的沟壑。寡妇清与乌氏倮如两枚活棋,落在“农本”棋盘的空隙处——寡妇清的丹砂,镇住了皇陵的“水银江河”,护帝王不朽之梦;乌氏倮的马群,化作铁骑踏破六合,拓疆土于阴山。帝王心术里,从无永恒的轻商或重商,只有秤杆上的江山。
寡妇清以守业显女子刚韧,在男权世道中辟出财权自立之路;乌氏倮以通商融夷夏之界,证明草原与农田可共饮一河水。他们的故事,写透了华夏文明的生存法则。看似“抑商”的铜律,终向“有用”低头。百姓之业为根,巨贾之资为枝,共撑起帝国参天之树。
秦碑刻“上农除末”,云梦秦简却载:“官府买马,毋敢强夺”。抑商是口号,通商是实操。寡妇清在巴山煮砂炼汞,乌氏倮于陇右驱牧如云,他们活成了帝国的础石和栋梁。
如今,长城烽烟熄了,阿房宫焦土冷了。唯怀清台残砖犹在,诉说着一个寡妇如何以财帛叩动帝王心扉;六盘山下谷量牛马的传说未泯,印证着丝路上最早的“凿空者”不是张骞,而是那个以缯帛换牛马的牧人。
商鞅变法的铁律中,“重农抑商”如利剑高悬,商人的地位被贬至“市井之子”。然而,寡妇清与乌氏倮的遭遇,却揭示了秦代经济政策的另一面:对战略资源的垄断性扶持与对跨国贸易的鼓励性开放。
寡妇清的丹砂作坊,本质上是帝国的“战略国企”。秦始皇通过封赏,将私人商业纳入国家经济体系,既保证了陵墓工程的水银供应,又避免了商业资本的失控。而乌氏倮的丝马贸易,则是帝国对“国际市场”的主动开拓。当他的牛羊群漫过山谷,秦国的骑兵也正跨过函谷关——商业的繁荣,最终转化为横扫六合。
这种“抑商”与“重商”的矛盾统一,恰如《史记·货殖列传》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秦代统治者深谙:完全扼杀商业,如同切断血脉;放任自流,则如纵虎归山。唯有将商业纳入国家战略,方能实现“农战”与“商利”的共生。
寡妇清与乌氏倮的故事,不仅是经济史的片段,更是文化哲学的寓言。寡妇清的“贞妇”称号,将商业成功与道德节操捆绑,回应了儒家“义利之辨”的永恒命题——商业亦可载道,财富未必伤德。而乌氏倮的“国际化”贸易,则暗合《管子》“利出于一孔”的思想:国家通过垄断战略资源,引导商业流向,最终实现“民富国强”。
所以,我觉得秦代的重商之道,本质上是一种“国家资本主义”的雏形。它既不同于西周的“工商食官”,也非汉代的“盐铁官营”,而是一种将商业作为国家工具的智慧。这种智慧,在寡妇清的丹砂作坊中沉淀,在乌氏倮的马蹄声中回荡,最终化作秦始皇陵兵马俑手中紧握的青铜长矛——商业的繁荣,终将铸就帝国的辉煌。
当咸阳城的钟声穿越两千年,寡妇清的丹砂作坊已化为尘土,乌氏倮的牛羊群也消散于风沙。然而,他们留下的商业基因,却深深烙印在中华文明的血脉中。从汉代的“丝绸之路”到唐代的“胡商云集”,从宋代的“交子”流通到明清的“票号”兴起,中国商业的每一次跃升,都能找到秦代重商之道的影子。
今人立于骊山陵前,只见陶俑肃杀,却难辨水银荧光曾是寡妇清掌中的丹砂;遥望六盘山牧场,唯余草浪翻涌,不闻乌氏倮驱赶马群的呼哨。然秦帝国的重商之道,早凝成两句箴言:
“以所多,易所鲜”是生意的本真;
“用财自卫”是乱世的存身。
秦人的重商之道,在丹砂的朱红与丝绸的皎白间闪烁——它从未真正抑商,只是将商业锻成了国家的锁链。锁链两端,一端系着江山社稷,一端拴着文明的炊烟。
时下的中国,当“一带一路”的汽笛再次响起,当跨境电商的货轮驶向深海,我们或许能从寡妇清的丹砂与乌氏倮的丝绸中,读懂一个古老帝国的经济智慧:商业从不是农战的敌人,而是国家强大的隐形翅膀。
2025.11.14日于大秦帝都好古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