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忆】旧时光里的那颗甜(散文)
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这些生长在边远山区的小孩儿,快乐的方式很简单,一颗水果糖就能装满整个童年。我们时常把大人赶场买来的糖块攥在手心,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脸上洋溢着笑脸,剥一颗含在舌尖慢慢融化,能甜到心里头,甜透整个慢悠悠的旧时光。
一个夏天的傍晚,天气酷热,我上坡放牛回到家里,刚赶场到家的爸爸一边从包里摸了几颗水果糖给我,一边说,幺儿,你放牛辛苦了,今天又恰好满五岁,奖励你几颗糖。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急忙从他手里接过糖一看,透明的糖纸裹着橘黄色的糖块,夕阳照在上面,映得指尖都泛着耀眼的光芒。把糖凑在鼻尖一嗅,酸甜的香气钻进鼻孔,馋得直咽口水。这时,在旁边洗衣服的二哥用手招了我一下说:“这糖有故事呢,要是想听,就赶快分我一颗。”
那时,大我六岁的二哥在读小学五年级,经常给我摆《西游记》《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嗄》等小画书上的精彩故事。我虽有些不舍得,但又担心不给二哥糖吃,今后再想听故事,恐怕是散场敲锣——没戏了。于是,就赶忙走过去,分出一颗糖递给二哥。二哥接过糖,轻轻把玻璃纸一撕,把圆滚滚的糖块含在舌尖上,然后笑着说:“这糖真不错,好香好甜啊。”吃完夜饭,二哥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给我叙摆起了糖的传说故事。
自古以来,腊月二十三是农家人的送灶日,这一天,灶王爷会上天庭给玉帝报告各家各户一年来的表现。有一个名叫牛二子的年轻人,成天好吃懒做,作恶多端,还不孝顺父母。他怕灶王爷上天告他的状,会遭天庭惩罚,就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叫妻子买了许多软糖供奉在灶台上。灶王爷吃后,嘴被糖粘住了,说不出话来。牛二子趁机给灶王爷承认错误,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灶王爷被他的诚意打动,准备给他一次改错的机会。回天庭面对玉帝询问时,灶王爷含糊应答,玉帝就没有追究。后来,牛二子真的悔过自新,变成了好人。从此,民间就有了用软糖祭灶的习俗。
二哥刚说完,在一旁吸着旱烟的爸爸接过话茬说,前些年,有一位家住湖北孝感的亲戚家接媳妇,他和么叔去吃酒。那里的麻糖曾是皇家贡品,远近闻名,也流传着一个糖的传说故事。据说《天仙配》故事中董永与七仙女的儿子董宝长大后,得到七仙姑赠送的一碗天宫里的稻米,仙姑送时,反复叮嘱他每天煮一粒就能吃饱,可董宝却把整碗米全煮了。不一会,米变成了一座白白的饭山,一下子把他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后来,饭山上长出了许多特殊稻子。这种源自天宫的稻子味道香中带甜,当地人就用它制成了香甜酥脆的孝感麻糖。
随后,二哥又说,因地域不同,糖的传说肯定不一样。但这些故事都集中表明了糖是一种十分香甜的食物,它能快速补给人体能量,消除疲惫感,让人活力十足,甜蜜又开心。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偏爱这一口甜。你看,刚才爸爸拿糖给你,你那样子,眉毛都笑成了豌豆壳呢。
二
那些年,物资匮乏,水果糖是生活中的稀罕物,每当我考试成绩优秀,爸妈就会奖励几颗糖,鼓励我再接再厉,不断进步。生病难受时,吃一颗水果糖,顿感病痛减轻了几分。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语文、数学考了双百分,回到家里,就赶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爸妈。妈妈好生高兴,立马打开床头柜上的箱子,拿了几颗水果糖给我,说这糖是留着过年的,我读书用功,考出好成绩,先给我尝尝。我高兴地剥上一颗红纸包着的水果糖,放到嘴里,那股浓郁的荔枝甜交织着母亲暖心的话语,让我信心十足,浑身充满了力量。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我感冒发烧,吃不下东西,妈妈见我坚持要上学,从包里摸出一角零钱给我,叫我去学校旁的供销店买几颗糖吃。我到小卖部后,看到玻璃柜里摆着好几种糖果,售货员是一位中年男子,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问他一角线能买几颗糖?他回答说,有一角八颗的、十颗的,还有十二颗的。我想了一下,价钱都一样,就选择买最多的那种。店员把糖递给我,我赶忙剥一颗含在嘴里,那甜味醇厚又绵长,感觉病都好了许多。
后来,在原王家坪公社代销店上班的大哥会时不时带点糖回来,妈妈就把它锁在床头柜的木箱里。那箱子摆在妈妈床边,有半人高,用小铁锁锁着。每次妈妈打开拿衣物时,都会飘出一股水果糖的香甜味,勾得我直咽口水。有一天,三姨妈来家里,妈妈打开拿新毛巾给她洗脸,忘了锁箱子,我趁此机会,踮着脚扒住箱沿,用手在里面摸索。指尖刚触到糖纸的褶皱,箱子突然“吱呀”一声响,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躲到床后,手紧紧攥着那颗裹着透明糖纸的糖,心怦怦跳得像敲小鼓。
又一天晚上,我做完作业,无意中发现妈妈床头上的木箱没锁,趁妈妈不注意,在箱子里拿了几颗橘子糖,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就偷偷藏了两颗在自己睡的枕头下,想留到第二天上学时,中午用来“加餐”。结果夜里睡觉翻身时,不小心把糖压挤出来,糖黏在了枕头上。第二天一早被妈妈发现,她捏着我的脸蛋笑着说:“你这小机灵鬼,别以为拿糖,我不知道。对了,这糖在暖和的地方会化,还会招来蚂蚁或虫子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没化完的糖放进嘴里,找来湿毛巾把枕头擦干净。
最快乐的是和小伙伴分享糖果的时光,总带着暖融融的甜。有一次,大哥回到家里,带了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糖,深褐色的糖纸闪着光,咬一口又苦又甜,滋味新奇极了。我揣着几颗跑出家门,分给最要好的小李子和小黄妹吃。我们蹲在院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小黄妹把糖含在嘴里舍不得咽,眼睛亮晶晶地说:“这糖和我们以前吃的不一样,又脆又香,入口即化,太好吃了。”小李子狼吞虎咽嚼完后,还舔了舔手指,笑着凑过来问我:“还有吗?再给我一点嘛。”
就这样,我们边吃边笑,手心沾着黏黏的甜,嘴里留着香香的余韵,一个个笑起来嘴角甜丝丝的,眼神亮堂堂的。那点甜虽不像现在的糖果这般浓烈,却成为儿时记忆最美好的甜蜜味道。
三
万万没想到,我长大后,从喜欢吃糖变成了卖糖的主。糖既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也让我增长了见识。1982年7月,我高中毕业回家后,闲着无事,看家乡离集市较远,没有商店,村民们购买东西不方便,就在原黑神庙区供销社工作的大哥支持帮助下,利用家里闲置的一间屋子办起了经销店,经营日常生活用品。当然,免不了卖糖。那时,交通不便,进货只能靠人背马驼,着实让人辛苦。
记得开店时,正值炎热的夏季,我在大哥所在的供销社出了一袋六十斤重的水果糖,坐班车到离家最近的公路边,再用背篼背回家。当时的路,全是窄窄的山路,弯弯曲曲,坎坷不平。先走过一处长长的弯道,接着爬一个又长又徒的坡,再步行一段平路,然后下一个缓坡才到家。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我背着东西走到半坡,一阵狂风吹过,便下起了大雨。还好,糖有防雨塑料袋装着,“躲”在油纸里,一点也没淋湿。
上坡后,雨停了。我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石坎上放下背篼休息。刚一坐下,肚子也跟着凑热闹,咕噜咕噜叫着。唉,也难怪,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时,我看见装糖的背篼,灵机一动,糖能补充体力,就想抓几颗尝尝。可抬头一看天,乌云翻滚,估摸还会下雨,要是包装袋打开,一旦糖被雨水淋着,那就会前功尽弃。只好忍着,将糖完好无损背回家中。
那年代,寨里人家大多很贫穷,平常几乎很少给孩子买糖吃。母亲心地善良,看到一些孩子在店门口站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玻璃罐里的糖,可怜巴巴的样儿,就会从糖罐里拿出几颗分给他们。有一天,我挑水回来,看见母亲拿糖给王大婶,没收钱。等王大婶离开后,我对母亲说,卖东西哪有不收钱的嘛,这样做生意,一定会亏本。脾气急躁的母亲看我一眼,生气地说,她家孩子生病,想吃糖,又没钱买。你忘了,你小时候和她孩子还不是一样。后来,我终于从母亲的言语中,明白了做人应相互关爱,多为别人着想的做人道理。
如今,超市的糖果货架堆成了一座座彩色的小山,玻璃罐、密封袋、礼盒装层层叠叠。水果糖裹着镭射糖纸,红的像熟透的土地瓜、黄的似爆汁芒果、粉的如蜜桃果肉,还有裹着糖霜的、嵌着果粒的、带着流心酱的,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一个个孩子欢声笑语,捧着小袋子,一颗一颗地挑选自己喜欢的形状,把不同颜色的糖块攒在手里,随手就能拆一颗,甜意从来不会稀缺。
不过,这糖果再多,却找不回当初那股纯粹的甜味。原来那水果糖的甜,从不是糖本身有多特别,而是藏在糖纸里的期待,让人快乐雀跃,成为旧时光里无与伦比的幸福。它早已不是一颗糖,而是心里永远抹不掉的印记。每当想起,舌尖仍会泛起淡淡的甜。这甜滋润了岁月,暖透了往后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