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挑剔老妈贤惠妻(小说)
一
父亲去世那年,母亲正好八十岁,该如何安置老妈的晚年生活?作为他俩的独生子,照顾老妈责无旁贷。由于我还差两年才退休,妻子玉惠常年要接送孙子上下学,刚开始想找个保姆或者送养老院,但都被老妈断然拒绝了。只剩下唯一的安排:在家养老。
在此之前,父母单居一处,两个老人相依为伴,生活倒是清闲安逸,我没操多少心。如今老妈孤单一人,需要有人陪伴,绝不能让她独守空房。于是,我与妻子商量,决定将老妈接到我们身边,便于照顾老人的日常生活。
原本,我想这是目前最妥善的安排,老妈应该能够接受。哪料,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妈眼一瞪,脸一沉:“什么?去你那里,没门。我有恐高症,不敢上高楼。”这不是明显的没事找茬吗,老爸活着的时候,她三天两头去我那里看重孙,没听说过有恐高症。
老妈住在1楼,是两居室,面积不足60平方米。我与妻子住在19楼,是三室两卫,128平方米。按理,房子大、条件好,老妈应该住在我那里。但是,我的老妈一辈子就喜欢挑剔,她不愿住大房子,那只能听她的我们也住小房子。然而我能够顺着老妈来,妻子能够吗?果然,当我委婉地讲述了老妈的意见后,妻子眉一扬,嘴一撇:“我有风湿性关节炎,一楼阴冷潮湿,去不了。”没错,妻子确实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她的理由我无可反驳。
意见不统一可以暂时搁置,但是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需要马上解决,那就是如何安排老妈的一日三餐和晚上有人陪夜?这就需要妻子的配合。对她我是太熟悉不过了,不能正面说服,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我说:“玉惠,我打算提前退休,照顾老妈。”
妻子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是说单位的工作离不开你这个一把手吗?而且正是改制的关键时候,你打算临阵逃脱?”
我说:“这是无奈之举,作为儿子,我要为老妈尽孝。”
妻子说:“再没有其它办法吗?”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得委屈你了。”
“委屈我,你说我听听。”
“我搬到老妈那里住,早晚饭我做,中午饭你做。这样既不需要我提前退休,又不耽误你上下午接送孙子。”
“也就是说,我不仅要独守空房,还要上伺候老的,下照顾小的。”
我点点头:“是的。”
妻子淡淡一笑:“看来,你是早有预谋的,只不过是在给我耍心眼,兜圈子。”停了一会,妻子盯着我,非常认真地说:“按理,我们是一家人,照顾你妈是我的责任,住在她那里也不是问题。但是我担心两点:一是一旦我的关节炎病犯了,不仅照顾不了你妈,而且还需要有人照顾我;二是我不愿意迁就你妈爱挑剔的毛病,长期以来我对她敬而远之,主要是担心婆媳关系不好处。这就是我不同意搬过去与你妈住在一起的理由。至于中午过去照顾你妈,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安排,从目前来看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作为你的妻子,我可以替你敬一份孝。”
我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试试看。”
二
不得不承认,伺候老人比伺候孩子麻烦得多,不是累,而是挑剔。做儿子的可以委曲求全,做儿媳的能够坦然面对吗?我担心妻子接受不了。果然,没过几天,婆媳之间有了矛盾,两人分别都有自己的说辞:
老妈说:饭煮得太软,没嚼劲。
妻子说:人老了,消化酶分泌减少,软饭有利于消化。
老妈说:菜做得太淡,没味口。
妻子说:盐份过量容易得高血压,清淡有利于身体健康。
老妈说:不会过日子,每天吃剩的青菜全倒了,这是最大的浪费。
妻子说:吃剩的青菜容易滋生细菌,长期食用容易引起亚硝酸盐中毒。
老妈说:“这是在虐待她,故意不让她吃好。”
妻子说:“要改变不良的饮食习惯,合理膳食。”
都说婆媳关系难处,我倒是发现这里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老妈坚守的是传统的生活理念,妻子秉持的是现代的医学道理。但是,无论老妈如何挑剔,妻子依然我行我素,因为勺子掌在她手里,于是引起了老妈强烈不满。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为了了解实际情况,那日中午,我特地从单位赶回家,要看看婆媳之间到底谁对谁错?
一进门,妻子就看出了我的意图:“当领导的就喜欢搞突击检查,是不放心你老妈,还是怀疑我在虐待老人?”
我解释道:“路过家门口,进来蹭口饭吃。”
妻子已经做好了中午饭,三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勾起了我的食欲。老妈端坐桌前,妻子将饭碗送到老妈手中。老妈正准备用手中的筷子去挟菜,被妻子拦住了:“妈,请用公筷。”
老妈不耐烦地说:“什么公筷母筷,我不习惯。”
妻子:“不习惯慢慢来,病从口入,用公筷有利于大家健康。”说着,妻子拿起公筷就要给老妈挟菜。老妈一躲闪,说:“我要我儿子挟菜。”
我赶紧拿起筷子,边给老妈挟菜边说:“妈,玉惠做了一辈子的医务工作,有职业习惯。不仅在您这里,就是我们两口子在一起吃饭都用公筷,您就担当一点。”
老妈瞟了玉惠一眼:“穷讲究。”说着,挟了一块红烧肉,咬了一口,将剩下的递给我:“你尝尝,这么淡,还让人吃吗?”
我正准备用碗接过来,妻子夺过我的碗:“请您俩讲究点饮食卫生。”
我明白,老妈此时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她是想借我耍耍当家长的威风。“怎么,我给儿子吃块肉你还管,告诉你,从小我就是这样把他喂大的。”
妻子:“妈,您儿子小时候的事我管不着,但他现在是我丈夫,我要对他负责。”
老妈:“你是说我有病,嫌弃我。”
“妈,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吃过的东西再给别人吃,即便您没有病,别人心里也不舒服。”妻子看了我一眼:“不信,您问问您儿子,他心里舒服吗?”
我点点头:“妈,玉惠说得对,我心里是不舒服。”
老妈气呼呼地说:“没出息的东西,娶了媳妇忘了娘。”说完,将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吃完饭,妻子收拾碗筷时,将剩下的半碗青菜倒进了垃圾箱里,老妈用手指着玉惠对我说:“你看,这是过日子的人吗?”
我笑呵呵地没搭话,面部表情肯定很尴尬。在老妈与妻子之间,我想尽量做得公正些,不想介入他俩的纠纷。妻子可能看出了我的尴尬,立即抢过话题:“妈,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老妈一拍桌子:“我都活了80岁,就是吃剩菜剩饭过来的。”
妻子:“少吃剩菜剩饭,希望您活到90、100岁。”说完,端着碗筷去厨房了。
老妈指着玉惠的背影,小声嘀咕道:“败家娘们。”
我暗自发笑,想起那句老话:居家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
三
一日正在上班,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妻子在电话中急促通知我:立即赶往医院,看望老妈。
我驾车急忙赶往医院,见老妈正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妻子在一旁照看。她告诉我,上午她去市场买菜,路过家门口时,不放心进去看老妈。只见老妈摔倒了,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她立即打电话叫了120。原来,老妈在洗衣服时,水将地面浸湿,老人踩上去滑了一跤。幸亏她摔下时扶住了桌子,减轻了碰撞,医生诊断只是左大腿骨裂。
“我早就说过,换下的衣服我来洗,可你妈说我洗的衣服不干净,偏要自己洗。你看,出事了吧。”妻子怕我埋怨她没照顾好老妈,解释道。
老妈闭着双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没有丝毫埋怨玉惠的意思,而是在想如何安置病床上的老妈。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老人骨头酥,愈合慢,至少需要半年才能好利落。医生说,不需要住院,只是要在家里卧床静养。医生特别强调,在此期间千万不要下床,以免造成更大伤害!也就是说,老妈的吃喝拉撒睡全都要在床上进行,得有人24小时伺候。
首先,是将老妈安置在她的1楼,还是在我的19楼?得马上定下来。然后,是谁来伺候老妈?按照老妈“我养你小,你养我老”的观念,请保姆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只有在我和妻子之间选择,这是亟待要解决的难题。我将妻子悄悄叫到急诊室外的过道上,准备与她商量。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妻子说:“这事不需要商量,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上班吧。”
可能是因为我一脸的茫然让妻子读出了内心的焦虑,她解释说:“将老妈安置在1楼,有利于病人安心养病。我24小时伺候老妈,有利于病人康复。孙子可以交给他姥姥,我已经给儿媳妇打电话联系过了,姥姥回复说没问题。”
我一听,妻子的安排比我想的还周到,旋即感到非常高兴。于是愧疚地说:“真难为你了……”
妻子打断我的话:“别装模作样了,难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
哎呀,刚才一着急,竟没想到妻子是目前伺候老妈的最佳人选。这事说起来还真有点戏剧性。当年我喜欢踢足球,在一次比赛时小腿被对方铲成骨折,被送进了医院。在住院期间,我认识了护士长,她叫杨玉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温柔大方,深受病人的喜欢,当然我更是被她的人品和气质深深吸引了。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她搀扶我外出散步;在花好月圆的夜晚,她给我端水喂药。三个月病愈出院时,我向杨玉惠吐露了爱意,于是她成了我的恋人,后来升格为妻子。
我一拍脑门:“真是缘分,当年你伺候我,现在你又伺候婆婆,得好好感谢你!”
妻子用手捂住我的嘴,说:“当年你是我的病人,现在你妈也一样,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不过……”妻子停了一会,一本正经地说:“有句话你必须告诉老妈,她既然是我的病人,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我,否则本人不伺候。”
“这个,这个吗,我可以说,但不能保证。”
“我知道,你就会敷衍我。”
四
为了照顾卧床养病的老妈,我和玉惠搬进了1楼。这房子一大一小二居室,老妈长期住大间,剩下的小间只能放一张单人床和双人沙发。由于沙发太短,我睡上去双脚就越界了,因而只能由玉惠屈就了。晚上睡觉时我还在想,怪不得当初玉惠坚持不来这里,房间小不说,还地面潮湿,光线暗淡。
我的老妈真的难伺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经常在床上撒尿,得及时更换裤子、褥子、被子。妻子为她购买了尿不湿裤子和垫子,她也不老实,经常偷偷地撤掉了。白天还好说,妻子能够看住她,晚上就不行,深更半夜敲床沿,尿床了。说实在的,连我都不耐烦了,但妻子却不厌其烦,任劳任怨。她说:这是老人的通病,叫尿失禁。
老妈由于长期躺在床上没有活动,后来又出现了便秘,一连几天拉不出屎来,憋得肚子疼痛,直哼哼。妻子不仅给她注入开塞露,严重时还戴着手套用手指抠大便;甚至来不及用屎盆接时,干脆用双手捧,真是又脏又臭又恶心。妻子不仅毫不在意,还反过来安慰我,说:“谁都有老的那一天,再说她是你妈,又是我的病人,伺候这类病人我早就习惯了,用不着大惊小怪。”
事后,妻子还要用温水慢慢清洗,轻轻揉摸,以缓解老妈的疼痛。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当年她恪尽职守、呕心沥血照料病人的情形;只有这时,我才能从老妈躲闪的眼光中,看到了一丝不知是满足还是愧疚的神色。
仅仅一周下来,玉惠明显地瘦了,昔日丰满的圆脸变得有棱有角了,泛着光彩的皮肤变得皱缩而陈黄,明亮的双眼透着疲惫的倦意。看着她的变化,我只能表示深深的歉意和感激,同时在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地情感,心想这一辈子能够找一个医务工作者做媳妇,是我莫大的幸福!
每当妻子看见我若有所思的模样,总是冲着我淡淡地一笑。她能够读懂我的内心吗?我想。
五
老妈终于康复了,每天需要下床走路,做恢复性训练,以缓解筋骨肌肉的正常功能。
然而,刚开始训练是非常疼痛的,老妈执意不肯下床,并大声抗议,说玉惠是有意折磨她。老妈看着我,希望我出面替她说话,我表示无可奈何。玉惠当着老妈与我的面异常严厉地说:“有两条路可走,由你俩选择,一是听从我的安排,做恢复性训练;二是躺在床上等瘫痪,结局就是躺一辈子。”
我劝道:“妈,您还是下床活动活动吧,疼痛总比瘫痪要强得多。”
老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玉惠,无奈地摇了摇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玉惠立即上前,帮助老妈穿鞋,下床,搀扶着老妈缓缓走出了家门。我发现,玉惠并不比老妈轻松,老妈的手臂挽着妻子的肩膀,整个身子几乎压在她的身上。因为老妈微胖,玉惠略瘦,看上去好像重量级与轻量级的较量,极不对等。老妈是疼得汗流浃背,妻子是累得大汗淋漓,婆媳俩的汗水汇在一起,滴落在地上,印在两双脚下,又一步一步朝前延伸。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每天早晚,玉惠都要搀扶着老妈在小区广场散步。久而久之,小区居民发现这几乎成为一道风景:迎着朝霞,伴着夕阳,一对母女在平坦的塑料跑道上缓缓踱步,一个满头银发,拄着拐杖;一个头发灰白,踏着碎步。斜阳将两个人影投射在大地上,拉得又大又长,融入了岁月的光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