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军使劲地捏了捏发胀酸疼的太阳穴，恹恹地坐在了饭桌边，可是面对着妻子辛苦了一早上的功劳，无论如何都没下咽的胃口，也许昨晚没有睡好？他暗暗地寻思，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离开了引不起他一点兴趣的饭桌，在老伴惊愕的目光中转身上了自己的书房。
　　
　　 这两天，他脑子里始终乱糟糟的如同一团乱麻，懵懂懂的如同一盆浆糊，甚至他有些不愿意去上班，他怕到单位看见杨恒那双怨恨不平的眼睛，那张冷冰冰的仿佛欠了他八辈子债的臭脸。
　　
　　 杨恒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分配到研究所两年的研究生。当初胡志军看他行事稳重，治学严谨，在他到所里的第三个月，就想法设法绞尽脑汁地把他挖到了自己的身边，成了他胡志军得心应手的得力爱将。两人在合作中，真的是琴瑟和鸣，如鱼得水。他的经验、博学、幽默，杨恒的严谨、细致、寡言，让他们在相处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攻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学术难题。因而他们在所里也获得了“胡杨树”之称。里面的含义不外乎是说：在这效益并不景气的科研所，他们的结合就像那沙漠里的胡杨树充满了生机盎然的活力。苍劲虬枝的干，碧绿旺盛的叶，处处显示着大家伙对他们未来的看好。
　　
　　 要说最让他们有成就感的，就是“液体除锈剂”的研制成功，这种产品的出现，弥补了国内无法用溶液对金属除锈清晰的先例，此产品的投产利用，无形间为国家节约利润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过去，由于很多产品做不到完全除锈功效，所以无法真正第二次合理利用，等到再次使用同样的产品时。只能用新的产品重新操作。
　　
　　 所以，他们“除锈剂”的出现，在当时无疑是一场工业化时代的进步，大小会议、各种学术报告很是让他们风光,也赚足了面子。
　　
　　 于是，胡志军和杨恒的脸上每天都是那种意气风发的蓬勃朝气，然而真正让他们有了分歧的却是这项专利使用权的归属问题。
　　
　　 当时很多企业都想买断他们的专利，科技对于商家来说就是生产力这是谁都懂的道理，竞争真的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争来争去，最后只剩下最有实力的两家企业，一家是军工企业，另一处是乡镇企业。最后的焦点是，军用企业要求该所必须给它们相配套的污水处理方案，而那家乡镇企业不但没有这项要求，相反还提出在原款项的基础上愿意再追加50万，但唯一要求却是，将来他们科研所新的科研成果，必须优先考虑他们企业的收购权。经过所里层层商榷，最后决定把专利转让给那家实力雄厚的乡镇企业。
　　
　　 而在这个议会的过程中，坚决持相反意见的却是那拥有一定声望的年轻研究生杨恒，平时不善言谈的他却在关键时刻发挥了舌战群雄的力量，梗着脖子，喘着粗气在一次次会议上坚持说：科研不是追求一种虚无的名利，要真正意义上造福于社会，有利于人民，一个没有考虑到将来之祸的企业，怎能让它开发利用这项专利，如果企业不考虑污水的处理问题，可想而知那将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有可能会造成成千上万的百姓惨遭毒害，数以万计的生灵遭到涂炭。
　　
　　 会议的焦点目光最后都投向了最有发言权的胡志军，因为他毕竟是这项专利的主要研究者，更何况还是杨恒的合作者，所以不论哪方，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有着一定的影响力。而他却不慌不忙地端起了那个透明的玻璃茶杯，轻轻地晃了晃手中有些烫手的杯子，悠闲地看着那透明碧绿的茶叶片儿慢慢地升升降降，直至一点点地沉落下去，才有些做作地使劲吹了吹那些覆盖在杯面上还没降落的叶片儿，然后是慢慢地呷了口浓酽的茶水，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环视了会议桌上的一圈人：“杨恒说的有道理，年轻人嘛！为国家着想，可是你不能主观就否认人家企业没有考虑污染这一块，这对企业来说，是没有根据的，也是不公平的，更何况我们毕竟不是工商、税务，没有必要追究企业的合理不合理。”他慢条斯理的一通话，让会议者有了窃窃私语的低笑，因为谁都听的出那话中对杨恒有着不软不硬的回击。
　　
　　 “一个乡镇企业怎么会有能力研究出除锈剂污水的回收，即便他愿意出资搞研究，可是假如他再找别的科研机构，除锈剂的配方就有可能泄露，我想一个企业不会没有这点商业常识。”杨恒仿佛也卯上了劲，瓮声瓮气地在会议上顶撞了起来。
　　
　　 “毕竟我们无权参与到人家企业的运作规模上去，今天我们只研究怎样让我们的劳动成果更大价值地发挥效用，这对我们研究所来说才是首当其冲的问题。”胡志军仿佛有了些恼怒，声音莫名地提高了些分贝，而且还有意把“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然后看了看坐在他左边的那个胖胖的已经有了些许秃顶的所长，于是笑着说，“还是让我们的梁所最后拍板，毕竟他是我们的领头军，更是我们的当家人。”话锋一转，轻易地就把个皮球踢到了那始终笑眯眯地听着大伙发言的领导者身上。
　　
　　 “大伙的意见很有建议性，我们会好好地参考研究的，特别是胡工的话更让我感动。我们研究出来的东西就是要最大效力地发挥作用，这对我们所，甚至每个职工都是切身利益的问题，好了，大伙还有什么要说的？”他环视了一圈屋子里每个人，然后接着说：“如果大家没有什么要发言的，那么，散会！”
　　
　　 “什么效力？什么利益？归根到底还不是钱在作怪。”杨恒蔑视地冷笑着，谁也没理，气愤愤地第一个向门外走去。
　　
　　 “杨恒，你也知道，我的话是没有分量的，最后还不是所长说了算，既然这样，我们干嘛要给他扛着来呢？”进了研究室的胡志军对一言不发耷拉着脑袋的杨恒说，“可是，胡工你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假如你坚持，我想所长还是会卖你面子的，毕竟你是专利的主要发明者，更是我们所的顶梁柱，你的意见对梁所来说无论如何他都会考虑，何况长远说，这样我们所就不会有什么后顾之患。”杨恒还是拧着一根筋似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小杨，你太抬举我胡志军了吧，呵呵......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重要。可是，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这毕竟只是假如，我们怎么就肯定人家企业没有考虑污水的问题，对于乙方来说，我们也不好过问人家污水的问题，是不是？再说不是问题还没出来吗？”他含糊地笑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面前这个让他有些伤脑筋的小伙子。“死脑筋！”他暗暗地骂，然后端着杯子向饮水机走去，那曾经清晰透明的碧绿酽茶，经过几次水的冲换，已经看不清茶叶的颜色，整个杯子里变成了浑浊的一片，再也分不清曾经的水和绿。
　　
　　 “但愿！什么都不会出现，也许是我的杞人忧天！”杨恒嘟嘟囔囔地说，起身向实验台的一个角落走去。
　　
　　 从此，两人之间仿佛有了莫名的隔阂，怎么看都好像有着貌合神离的尴尬，即便两人还是在同一个实验室，研讨着同样的课题，但却没了曾经的融洽与和谐，过去两人会没大没小，没有尊贵婢幼之分，每当实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们就会兴奋的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分场合地“老胡”，“小杨”地乱叫，然后就是相约在那个酒馆畅怀地喝上那么两盅，自从这件事以后，两人之间再也听不到“老胡”，“小杨”的呼喊，接踵而来的是“胡工”，“杨恒”，过去两人下了班会在换工作服的间隙嘻嘻哈哈地开上两句有点不雅的玩笑，然而这件事后，两人更多的是，彼此礼貌性地点头微笑，然后就是默不作声地各人做各人的事情，换完衣服，就像躲避瘟神似的逃离这间有些压抑而憋闷的实验室。
　　
　　 除锈剂的专利使用权最终卖给了那家实力雄厚的乡镇企业，在交接仪式上胡志军作了所里的甲方主要代表，而杨恒却躲在了实验室没有参加。
　　
　　 乙方那家乡镇企业邀请专利的研究者到他们厂参观并希望给予技术指导，杨恒却以很多实质性的问题都是胡工的功劳，而推掉了这次公费旅游的好机会。
　　
　　 在那家乡镇企业，胡志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款待，参观了W市的所有名胜古迹，在告别盛宴上还收到了厂方的厚重礼品，那是他们那个市的名贵特产，一箱包装精美的上等人参，当然回到家的他，还发现了里面的两万人民币。
　　
　　 他明白这钱什么意思，因为那位说话大声大气的矮个子厂长在酒席上曾握着他的手说：希望早日见到胡工新的科研成果，在除锈剂专利权保护期内他们厂希望有新的科研项目链接，这样他们的企业才会永远处于不败之地，他们对将来才会更充满希望，甚至那位厂长在人前人后直接说他胡志军是他们企业的大恩人，而他却不想予以否认，因为他明白，一个企业如果没有先进的生产力，死逼着会被社会的发展而淘汰，而所谓的生产力，那就是科技，是技术，是他们的除锈剂。
　　
　　 所以，这趟W市之行让他很是满足和得意，至于杨恒，他感觉那只是热血青年的愤青之勇，与他，与所真的是毫无瓜葛，他不想过问太多，甚至有时他想，慢慢地杨恒就会适应，就会麻木，就会像他一样对很多事情不再追究太多的原因和未来，因为这个社会本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有所改观的问题，一个人的力量那只是匹夫之勇，与人与己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好处。
　　
　　 直到昨天，杨恒气呼呼地一声不吭地把一张报纸“啪”的一声拍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就是“哼”地一声怒叹，带着怨恨的目光走到了离他很远的实验室一端。
　　
　　 他莫名其妙地拿起了报纸，醒目的大题目就让他的心一震：W市XXX企业随意排放污水，造成几百亩田地的庄稼受害。W市XXX企业正是那家生产除锈剂的乡镇企业，怎么怕什么来什么。虽然这件事与他胡志军毫无一点瓜葛，可是他却莫名其妙地一阵烦乱。只好耐着性子把整篇报道看完，上面说：企业附近的农作物整体变得干枯焦黄，几百亩地的庄稼可能收获无望，更可怕的是一些小作物的草、苗直接就枯竭死亡，这预示着以后这片土地有可能永远地被荒芜........然后是国家勒令这家企业停产整顿，接受处理。系列报道会在以后的报刊中连续刊登。
　　
　　 看完报纸，他莫名地一阵阵全身发冷，几百亩地的庄稼，那可是老百姓全家老少一年的口粮！那是农民辛苦一年的期盼，可是，换回的是什么？换回的可能是颗粒无收，他仿佛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怨恨但却被泪水迷糊的双眼，那种怨恨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战栗，全身感觉是一阵比一阵寒冷，他有些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靠到了身边的墙上。
　　
　　 他重新摸起了报纸，看着那醒目刺眼让他有些慌乱的字，“收获无望，颗粒无存，”这将是怎样的一场灾难？他深知其中的苦难，当年他下乡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那种饿的前心贴后心，甚至人吃人的悲剧，至今想来他都有些后怕，记得有年，他亲眼看着一个老乡因饿的没有办法，跑去吃了山神庙附近的观音土，肚皮胀的如同水牛，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的身边，当时他们那群下乡青年义愤填膺地哭着诘问老天的无情，当时的热血多么像现在的杨恒，不管不顾，毫无顾忌。可是那是自然灾害，是老天的无情，是无法避免的灾难，而如今呢？如今又是什么？是人为的破坏，是完全能够可以避免的，仅他胡志军的力量就有可能避免，可是他没有去做，而是抱着侥幸甚至麻木的心态观其静态，自己在这场闹剧中到底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又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变的这样的麻木不仁，无情无义？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沉思中反问自己。他希望能有个答案，好让自己减轻些痛苦的内疚，可是，没有，他找不到。于是他就更加痛苦地纠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也曾经解脱地认为：他只是科研者，只是对科技的一种尊重和专研，至于研究成果的副作用，那不是他的责任，他也没有必要去考虑这些问题，因为这个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完美，更没有绝对的利益，即便是量体而做的衣服都无法保证处处合体，没有纰漏，更何况是新成果的发明，他只是追求，只是看到有利的一面，很多事利和弊本就不好划分，那就要看利用者如何对待了，就像很多药材，即可救人也可杀人，而他只是发现了药材的救人一面，至于杀人他无权过问更无权限制别人。可是当真的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再也做不到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心却像被人莫名其妙地捅了一刀，一阵阵搅疼接踵而来，为他？为那几百亩地的庄稼？还是那些心灰意冷的庄稼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的严严实实的，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于是他浑浑噩噩如同做梦，自己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老伴看他这样不吃不喝，迷迷糊糊就像一个中了魔的人，心疼关切地追问他原因，而他却不知该如何对她说，他怎么能说：自己就是间接的始作俑者，这场悲剧幕后的无心帮凶，这一切本可以能够避免，而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真的无法对老伴吐出口，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只能期待着报道的继续，只能在煎熬中折磨自己，他知道，也许这一生自己在良心上都不会安生。
　　
　　 他漠然地坐在了书房的电脑桌前，打开电脑搜寻者关于这篇报道的继续，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这篇报道的连载，他只好夹起公文包对沉默的老伴说：他去上班了。老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关切地目送着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