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梦断寒衣节(散文)
一
我自认是个幸福的人,我的祖辈们一直陪我长大至成年,陪我成家立业,陪我结婚生子,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阶段,都有他们的身影相随,我从心底感恩上苍赐予我的福气。
在我身边很多人自出生就没见过祖辈中的某一位,无疑是人生一大遗憾,他永远无法理解那个称谓背后的温软。也有人在童年时代就经历了祖辈的离别,不管亲密关系与否,他喊出的那声爷爷或奶奶,姥姥或姥爷,再也无法得到回应。
四位祖辈全都健在的占小数,四世同堂更是少之又少。而我还曾与曾祖母一起生活过几年,这更是天大的福气。
这个美满且温暖的梦,我做了整整二十八年。
二
2015年寒衣节前的一个晚上,大舅打来电话告知母亲,姥姥不太好。我赶紧开车拉上母亲前往。母亲对蜷缩在床上的姥姥喊了几声,均未得到回应。大舅叫来村医,村医也喊了几声。对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来讲,医生身上的药味或是生的希望,姥姥虚弱地回应了几声。
姥姥身体的虚弱以及状态的萎靡并没让我意外,她病了这么长时间,我已习惯。
曾有过一个文案说“盐放多了怎么办?”回答“时间会淡化一切。”从姥姥查出大病的惊诧,到如今的不以为然,时间功劳最大。当村医把注射器对着空中排气,那细长的,明晃晃的针头在灯光下泛着寒光。当村医掀开姥姥的被子那一瞬间,我心头一惊。一具骨瘦如柴的躯体占据了床的一小部分。我真不知道针头会扎向哪里?是扎进骨头,还是扎进灵魂?
当村医把针头甩进姥姥的身体,姥姥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轻轻吭了一声。这寒光四射的针头被灵魂抽离的声响淡化。
我和母亲在姥姥身旁守到后半夜,看她稳定后,我们起身告别,不曾想,这一别竟是永别。姥姥去世那天,是寒衣节。
母亲说:“你姥姥有福,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给她上坟。”
三
在我记忆里,姥爷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我好像从未见他清醒过。姥爷爱喝酒,酒量也大,在我们交集的时空里,处处弥漫着酒香。或许是酗酒太严重,姥爷晚年得了老年痴呆。一生以暴脾气著称的姥爷,在晚年始终面带微笑,不管看到谁,总是痴痴的笑,把一生的笑全释放在晚年。
姥爷是有福之人。姥姥去世时,他已忘记了所有,只记得姥姥在屋里干活的场景。姥姥去世当天,大姨曾问姥爷“大,你知道俺娘去哪里了吗?”姥爷一脸疑惑“你娘还能去哪里?那不是在西屋做活吗?”此话一出,众人皆泪流满面。
在姥姥去世一个多月后的晚上,大舅打来电话,说姥爷不吃不喝也不清醒。我和母亲赶紧前往,此时姥爷意识已不清醒,躺在床上嘴巴微张,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们说的“倒气”。
当晚大姨和舅舅们也都在这里,与其说他们在等姥爷苏醒,不如说是在等姥爷去世。这一刻,我倒希望姥爷能走,多幸福呀!孩子都陪在身边送最后一程。
姥爷走,我没有太过心疼,并非不爱他,是因为从姥姥去世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姥爷活不了多久。姥姥作为贤妻良母,在生前不仅牵挂孩子,对姥爷更是无微不至。姥姥在晚年竟向母亲控诉,猜测姥爷有外遇?让人哭笑不得。她挂着姥爷,一定会来叫走他。果不其然,姥姥去世两个月后,回来把姥爷带走了。
四
从小到大,奶奶常跟我说一句话“冬阳呀!算卦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六,但活不过你老奶奶。”我会说:“奶奶,你这么壮实,肯定能活过老奶奶,活到一百岁。”
算卦也要有根有据,奶奶勤劳能干,身体健壮,干活顶个男人。八十岁时,走路轻巧,身体壮实,外人很难看出她是八十岁的老人。奶奶最杵打针,自年轻起,几乎没打过针,偶尔感冒吃个廉价感冒药就好。
2016年春,堂弟打来电话,说奶奶摔着了,不肯去医院。我赶紧开车回家,看到奶奶躺在小叔床上,脸上身上全是血。细问得知奶奶在小叔家楼梯上摔下来,具体昏迷多久不知道,小叔打完玉米棒,下楼梯时才看到。
奶奶拒绝去医院是舍不得花钱,我执意把她送去医院。医生都说,这么大年龄了从楼梯上摔下来,能活着就是奇迹了,除皮外伤,脑子里有几个小出血点,目前不影响,稍加注意便可。就是这几个不起眼的出血点,在几个月后成了奶奶的催命符。
奶奶康复后和平时无异,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直到我们都把这一茬忘了。入冬的一天早晨,二姑打来电话,说奶奶起不来了,大小便失禁,待我赶到镇医院,她已转到市脑科医院,当我刚想去市医院,又得到消息,医院说出血量太大,年龄太大,建议保守治疗不给做手术。
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随后又转到县医院。在姑姑们一再要求下,最终还是做了开颅手术。从这一天起,奶奶没说过一句话。当我去看望她时,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我一遍遍喊着她,她只会“啊啊!”的回应。那一刻,我没忍住,泪流满面。
奶奶是个特爱说话的人,走到哪里说到哪里,不成想在晚年却变成了哑巴。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们只能做的就是一遍遍猜测她想说的话。专业受限,她一次比一次着急,却无能为力。
实在没有好转的情况下,医生让我们回家保守治疗,简单来说,回家等死。我让奶奶住进了我的新房,给她配上电暖气,让她舒舒服服地走完最后一程。
冬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奶奶走完她的一生。算卦的没算准,她早走了好几年。
五
我和爷爷感情很淡,确切地说我们一家和爷爷感情都很淡。小时候,爷爷在我心目中不是和蔼可亲,而是吃东西都要躲着我们的人。非得让我说出爷爷的好,那只能是他带我去看过一次病。而且在晚年还翻旧账,说我这一辈子欠他一个包子,这个包子就是给我看病时买的。
爷爷在晚年几乎得罪了家里所有人,包括平时他比较疼爱的小叔,堂弟。村里人都说“这老头子不会享福,四世同堂的家庭多好,他却胡搅蛮缠。”
父亲去送饭,他挑尽毛病,姑姑们来看他,会被他骂哭,他一次次走丢却一次次不听话,让所有家人为他担惊受怕。就因为我替父亲说了一句话,他爬上屋顶对我破口大骂,致使我们的关系低至冰点。
他卧床不起时,我去送饭。当看到他蜷缩在床上,我内心生出难言的痛楚,我仿佛感受到他在人生边缘的孤独,转瞬即逝的一天,对于他来说或许是无比漫长的。
我扶他起来小便,这是我第一次伺候他,也是第一次和他如此接近。这个让所有人都反感的老头就是我的爷爷,此时我却恨意全消。当我给他喂饭时,我一次次劝他“爷爷,快点,听话,多喝一口粥,暖和。爷爷,来,再吃一口包子。”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感受吧!
伺候他躺下,我给他把所有被角塞严,好像灌进他被窝里的寒风,同时也灌进我的身体里。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堂弟走进店里对我说:“冬阳哥,我去给咱爷爷洗照片。”我问他洗照片干嘛?他说:“咱爷爷没了,你不知道吗?”我心头一颤,声音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赶紧转头擦掉,好像为爷爷流泪是件很丢人的事。之前,我不止一次说过“我爷爷太气人了,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泪。”
这是我第一次为爷爷掉泪,也是最后一次。
六
又是一年寒衣节,游魂家鬼入凡尘。母亲去给姥爷姥姥上坟,父亲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我因有事无法前往。特写此文,献给我的祖辈们,愿他们在天堂安好,愿恩怨全消。
写文过程中,我一次次看到姥姥驼着背拄着拐走向饭屋。看到姥爷站在院子里揣着手满脸笑意。看到奶奶坐在电视前打瞌睡,还“嗯嗯啊啊”地回应我们说话。看到爷爷步履蹒跚,嘴里还骂骂咧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