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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家族】姐妹


作者:ran.t 榜眼,28155.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572发表时间:2008-11-17 16:51:31

引子
  
   姐儿俩在聊天.。
   萧云飞针走线,在绣被面,一眼看见余波,微笑着站了起来。她生着一张秀丽的瓜子脸,但气色萎顿,皮肤发枯。
   余波笑着说:“姐,当心戳了手。”她从来不喊什么“表姐”,小时候都在一起的,直呼“姐姐”倒更自然。她抚着草绿色的被面说:“绣得这么漂亮,准备向姐夫请功啊?”萧云说:“哪儿啊?是给人家绣的。”余波知道这是卖钱贴补家用的,便岔开话题说:“这一向身体怎么样?”萧云说:“你看看也知道了,脸上老是黄暗暗的。”萧云已经得了好几年的失眠症,吃多少药也不见好,姐夫王运新因此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余波说:“一夜能睡四、五个小时么?”萧云笑了:“顶多两个小时就不错了。”
   家常话说完,沉默下来,二人心中同时想起了任良,却谁都不肯提起。
   外面走进一个小孩。萧云招手说:“荣荣,来,快看谁来了?”荣荣扎着羊角辫儿,“吧答吧答”眨着眼,朝余波说:“姨,你在不在我家吃饭?”余波逗她:“你妈不留我。”荣荣认真地说:“妈不留,我留。”余波揪揪她的小脸蛋,笑向萧云说:“我先出去转转。”萧云点头,咬断线头,打了个死结,褪下顶针,把被子收好。余波出门,荣荣便牵着她的手,亦步亦趋。
   两人在小路上慢慢的走着。暮色渐浓,周围朦胧混沌,青砖瓦房乍看像个大草堆,草堆倒有点像个小房子。一家一家的广播都开了,放的是越剧,凄恻哀怨。同一句唱腔,从各家的喇叭里传出来却有快有慢:村头那一声最先发出,然后就像回音似的,一直传到村尾。最后一家还在唱第一句的尾音,村头的已经唱第二句的开头。嘤嘤嗡嗡,碰撞、涡漩,如水纹荡漾。这时一个女声“我好苦啊……”就变成“好苦啊……”“苦啊……”“啊啊……”仿佛所有的人一起发出呐喊。
  
   正文
  
   次日是个大晴天,家家户户都在晒被子,晾衣服。老人们坐在门槛边晒太阳,脚下往往有一只猫狗,大多也是老态龙钟,半闭着眼,在猫族或狗族里,属于德高望重的一类。余波喝着小米粥,心情很好。主要是因为天好,整个世界都亮晶晶的。她记得上小学时,老师教过外国民谣,唱的是:“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当。”唱的是初春的景象,比现在要晚一点。但一个令人振奋的“天晴朗”,就让余波联想起今天,或者说,由今天联想起那首歌。
   那年“六一”,三年级出一个节目,就是载歌载舞的“雪霁天晴朗”。余波和两个小朋友一字排开,一边耍着道具,一边尖脆脆地唱“蜡梅处处香”。那道具“连香”是一根软棒子上缀着一丛一丛绸子做的假花,花团锦簇,舞起来十分喜气。偏偏余波就学不会它。她自有一股狠劲,放了学还留在那里左挥右挥,却是开不了窍。
   余波长得粉雕玉琢,老师们舍不得不让她上台,就请高年级一个同学教她。那是个男生,高而清瘦,叫任良,家也在村子里,离萧云家很近。任良那时顶多也就是个大孩子,在余波面前却真像是大人,耐心地示范,耐心地解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他“打连香”的功夫,等闲的大人也不如他,不知道怎么能弄出那么多花样。双肩、双腿、腰侧、后背,要多灵便有多灵便,有时还能脱手,有时又能从腿下钻过来,而且随着音乐,不乱节奏。不但余波,连萧云也崇拜他。萧云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一般村里的男孩子她是正眼也不瞧的。
   余波让任良手把手地调教了半个月,萧云就偷空来看了十几天。后来余波在六个小朋友里是耍得最好看的,萧云就笑任良带出了好徒弟,叫余波送拜师礼。从那时起,他们三个人上学放学总在一起。他们背着书包,踏着大步去上学,走过玉米地,走过石板桥,走过那个养着大狼狗的老头子的家。要是刮风下雨天,桥下的流水发出不怀好意的响声,两个女孩不敢走,任良就送余波先过桥,再搀萧云过去。余波多少年后才想起来,任良向来都是先送自己,再扶萧云,次序没有错过一次。是不是有点像《苔丝》里,克莱尔抱着牧羊女过河呢?心爱的人要留在最后再扶?她不禁怔住了。
   她这次回来,只到任良家去过一回,他和新过门的妻子都不在家。任良的爷爷招待了她,告诉她孙子孙媳妇一个在加工厂,一个在文化站,拿着两份工资。地里是任良的父母亲照看照看。身为农民而居然不像个农民,这是有些农民最大的骄傲。
   午饭后她沿小路走走,经过任良家,他爷爷任老爹正跟一个老棋友下棋。大约战到了紧要关头,任老爹只跟她笑笑,就又埋头深思。“啪”的一声,他吃了对方一个子。“啪”,对方也回敬了他。又一声“啪”,听起来好像是任老爹占了便宜。果然,任老爹得意洋洋地说:“知道了吧?我走这步有道理的。”他招呼余波过去看棋。余波不怎么想去,扭不过他一再催请,还是去了。下的是象棋,棋盘是自己画的,倒也横平竖直,只是中间画多了一行,于是灵机一动,写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对面那人本来要认输的,一见有人观棋,不肯输了这口气,捧住头冥思苦想。任老爹气定神闲,眼神里满是怜悯:“咱们另外摆子,再来一盘吧?”话音刚落,“啪”,那人走了一步。任老爹一看就呆住了。两个人缠斗了半小时,依然难解难分。
   “啪”、“啪”、“啪”……“啪啪啪”。一声一声,听得久了,便不是落棋,是从前夏天最热的时候,卖冰棍的一路敲着木箱子过来了。长方的小木块敲打着箱子,箱子里是棉袄,防着冰棒化掉,再里面是小箱子,最后终于露出了冰棒。细细的一根,一角钱一支,泌凉泌凉的,甜得发苦,多半是加了“糖精”。二角钱呢,可以买一支扁扁的雪糕,奶油味的,乳黄色的,那就好得很了。
   吃完了,棍子舍不得扔,洗干净了,一根一根收着,等到玩“挑棒子”时,可以当资本用。余波没有萧云手巧,而玩得最好的是任良。他又心细又果断,撒一把棍子,呈半月型,这个头就开得好。手拿一根棍子,去挑另一根,除了被挑的那一根,其他棍子是绝对不能够被带动的,一动就输了。任良从来不会输,他不冒险逞英雄,也不放过一点可能的机会。明明是四五根架在一起,他也能一个一个挑走,手一动就是一根,蜻蜓点水似的。
   任良只失过一次手。那天午后,大人们都在午睡,他来找萧云玩。余波正好也在那里。他们在堂屋的地上铺了席子。静寂中只有苍蝇单调的“嗡嗡”声。任良洒一把棒子,然后就开始专注地,目不转睛地挑。余波忽然看见他手上有一个疤,还没开口,萧云先说出来:“手怎么啦?”伸手去摸。“哗啦啦”一响,棒子乱了。有的甩在柜子底下,有的却飞到了门外边。三个人全愣住了。任良红着脸说:“烧锅时火钳烫的。”萧云脸比他更红一些,过了一会儿才说:“哦。”他们互相看了看,低下头,又抬起来看一看。余波觉得他们傻傻的真可笑,却一点儿也不想笑。她穿起鞋子,踩着一地的棒子就走了。
   那天是星期六,八点十分要放两集《射雕英雄传》。村里只有村长家有电视,每逢周末,大家就拖儿带女,搬上小板凳去看电视。个子矮的坐前面,高而壮的坐后面,小孩子坐在大人腿上,从屋里一直坐到门槛外。萧云来喊她,她也说不去。任良来喊,她更不去了。结果他们两个人去了,余波哭得气噎喉干。萧云看完了回来哄她:“不哭了,明天下午重放呢!”她却更伤心了。忘光了才好,谁要看重播啊?!
   “将!”任老爹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对面的老头终于投子认输。余波见是个空儿,忙扯了个谎溜了。
   她无目的地走了一程,不知不觉就到了萧云家。萧云在那里做衣服,把“洋机”踩得“咯登咯登”的。这里把缝纫机叫洋机,媒油灯叫洋油灯,火柴叫洋火。余波小时候也这么说,回城后被母亲说了又说,才改过来了。
   萧云正把一件自己的夹衣改小了给荣荣穿,看见余波来了,随便招呼了一下,又“轧轧轧”地改起衣服来。余波好久没见过缝纫机了,倒有点新鲜感,靠过去看。萧云说:“你往那边站站,挡住光了。”余波向右让了让,问道:“荣荣呢?”萧云还没回答,荣荣在东房里接口说:“我在做作业。”余波夸荣荣懂事,笑说“荣荣将来一定能上大学。”
   萧云笑着说:“是就好罗,我也不白苦一场。”余波坐了一会儿,想起来说:“姐,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有一种洋油灯,里面一个捻子,外面套玻璃套子的?”萧云说:“怎么不记得?那时候老停电,一停电就点灯,点长了灯罩子就发黑了。”余波接着说:“还有一股怪味。”两个人都笑了。萧云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每次任良一来就停电,在我家也是,在你家也是。”余波听她一提,也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她们还给任良起了个外号“黑暗王子”,是余波的创意,萧云喊得更多。余波觉得萧云能这么坦然地提起任良,倒是一件好事;自己别的不说,偏说这个,也说不定是一种潜意识吧?她理了理思绪,说:“我刚刚经过他家门口,他爷爷在同人家下棋。”
   萧云把那件半成品的衣服拿起来比一比,又上了一道边,说:“他爷爷是享了孙子的福。任良他爹没本事,要不是任良,他爷爷没这一步老运。”她的语气很镇定,又很平淡,余波简直不大能够相信他们曾经那样激烈地反抗过的。
   余波有一次亲眼看见萧云和任良手拉手地坐在草堆后边。月光亮亮地照下来,小河在面前流动。他俩背靠草堆,在阴影里坐得很安逸。本来是说好了三个人捉迷藏,余波找来找去找不到人,等到找到了,又不好叫他们出来。当时她就在草堆这一边不远。那一刹那她有点难过,有点怨,但是她看着他们两人,突然起了一种奇异的心理:她觉得世界上能找到一个人,这么挨得很近地坐着,有着说不完的话,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她姐姐找到了,任良也找到了,迷藏就不用捉了。她悄悄走了,没去惊动他们,心里有点为他们高兴,又有点替自己伤感,转念间又担心他们会不会给人发现。那地方虽然背光,其实并不隐蔽,走夜路的人很容易看到那边有两个人,不过看不仔细罢了。睡觉的时候,她又有点牺牲了什么的悲壮。她那时也将近十五岁了,隐约懂了点人事,却又是爱做浪漫主义想象的年纪。别人的浪漫是去争取一些东西,她的浪漫却是放弃。
   自此三个人经常晚上跑出去玩,玩过十分钟,就剩下了余波单独一个。她想象着他们头靠头的,亲亲热热倚在一起,一边就往回走。然而下次他们喊她时她还是去。她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没有她,那两个出去时就太惹眼,太触目,深夜回家时就不好交待。
   余波忽然起了一阵冲动。她很想问问缝纫机边的萧云,在那些有月亮的晚上,她和他是如何度过的。是感受夜风轻拂,月光如练呢,还是也被一窝一窝的蚊子咬得遍体鳞伤?是只看到了荧火虫的光,听到了群蛙的合唱,还是也想到过她,谈论过她?
   王家奶奶来借拌猪食的舀子。她自己家的“不知给哪个天杀的偷了去了。”萧云家里不养猪,一应的饲具倒都是全的。萧云起身说:“我去拿给你。”王家奶奶说不忙不忙。萧云见她盯着缝纫机,便笑着说:“闲得无聊,找件破衣裳补着玩玩。”她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改了大人的衣服给小孩穿,要被轻嘴薄舌的人笑的——虽然大多数人家都是这么做的。
   余波和王家奶奶客气了一下就说“到屋后走走”。按说这奶奶从小待她不薄,她以前数学不及格,不敢回家,还躲在她家床上的。但是就因为王家奶奶介绍了本家亲戚王运新,说“又憨沉又老实,又是瓦匠,挣钱多,抵得一个儿子”,说活了萧云父母的心。任良离家出走了两个月,任家上下见了他的字条才明白缘故,上门说亲,已经迟了。萧云暗里收拾了东西去找任良,车站上被父亲拽了回来。她便自己锁在房里不吃不喝地等死。最后二老在外面苦劝,一面说一面哭:“小云啊,不要犟了,缘分老天定,人哪里犟得过天?我们老的在这儿,你也忍心哪!”才把萧云弄出来。她一出来就是准新娘了,王运新那边着急,萧家也怕夜长梦多。
   萧云从那以后就开始失眠,先是心里有事睡不着,到后来没其他想头了,也还是一夜一夜地睁着眼。萧家和王运新花了很多钱给她买药,也不怎么见效。余波就此跟王家奶奶结了仇。
   回城之前的那段日子,她过得极其忙碌:她给王家的猪吃泻药,她家人治便秘用的;像男孩子一样打弹弓,小石子飞到王家的窗玻璃上;打麻将时站在王家奶奶身后泄露天机,叫老人家输得两眼发绿。回城之后,难得下回乡,她从不去看她,见着了敷衍几句,就忙搭讪着走开。
   这会儿她叫了荣荣来参观家里的空猪圈,又看鸡舍,又看羊圈。里面只有一头瘦羊,还脏兮兮的。余波觉得冷,便叫荣荣去看王家奶奶走了没有。荣荣跑着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压低了嗓子说:“没走。”隔了五分钟,她又去了一趟,这次笑着说是“来拿舀子了”,大约感到这样的窥探很有趣味。
   余波到屋后绕了一下,回屋坐下,萧云倒已经回来了。余波对着手掌呵了口暖气,又跺跺脚,说:“这个老货,你理她干嘛?”萧云说:“你姐夫叫她‘叔奶奶’呢!”她叫荣荣来试“新衣服”,带笑地上下打量,说:“袖子有点肥。”——大体上还是满意的,就像对她的婚姻。
   余波见了,就不再提任良,坐了一坐走了。
   萧云叫荣荣把衣服脱下来,好把袖子再改一改。荣荣去做作业了。萧云出了一回神,却下死劲儿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轻声地然而狠狠地骂:“姓王的老货,怎么不借把刀去?半路上跌一下,刀口戳到你心口里!!”
   下午的阳光淡淡地照进来,鸡在外边“咯咯咯”地叫着。萧云一个人坐在那里,咬着嘴唇,手上还抓着一件袖口肥大的小衣服。表妹余波此刻正走在路上,看着路旁那些遮蔽过萧云和任良的草堆,泪光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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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淡极始知花更艳”,看了此文,深信这话不虚。作者用笔素净轻淡,却写出了一段浓烈的情感;虽是二女一男,却完全不是平常意义上的“三角恋”,而远为微妙飘忽。写情的同时,还能以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乡村风味。作品在整体上有一层惆怅与苦涩,是要用心细品的文章。【编辑:梧桐烟花】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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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梧桐烟花        2008-11-17 16:51:51
  文字从容老到,淡淡的却又把小说氛围酿得很耐人寻味。
吾生于齐,长于鲁,壮游长安;踽踽独行中,我行我素,笑靥如花。
2 楼        文友:翩翩燕        2008-11-17 17:34:21
  在陶然的文章里,我老是读出他对自己的自怨自艾,惹些个愁绪,偏文章又是那么地散淡,透出高古的意境来.
看碧云消逝,黄花渐落,虫眠树下,暮鼓而晨钟,如一把刀悬于天穹。
3 楼        文友:李学民        2011-09-05 16:56:14
  比较忧郁的情调。
发表文章近百篇
4 楼        文友:浅泠        2012-03-03 09:48:24
  这篇“灵光”番外,自然也承继了余波这个人物先前的个性,与“老家”悠远清淡又略显哀愁的空气,但另有一种独立于“灵光”之外的怀旧与恍惚如昨的气息。
   作者用淡然的笔触,似真似幻的讲述一份悠远又略微有些惆怅朦胧的昔日情感,三个人的微微青涩交织着童年相随做伴的深情厚意,又混杂着一对少年情人终难如愿的遗憾,与故人旁观的不平。
   当旧梦渐渐褪去颜色,成年后的余波、萧云、任良回望昔日的少年时候,那已是恍如隔世的陌生与熟悉。淡而有味的今时往昔里,生活与岁月看似没有棱角的磨损,对照当初强烈的爱的反抗,那是另一种对情感无言地凌迟。
5 楼        文友:靳擦驯        2015-09-12 18:24:10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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