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北国无常的雪落，南国连日来阴雨霏霏，少有放晴。又因着这一份清泞若水的天气，南国的春夏更替更显得能拧出水来。
　　 这样的天气，清冷而沉静，清脆的雨声总能轻易勾起前世今生里那些云烟过事。怀惴着满腹心事，让遗落在悲伤漫卷的岁月河床里，那些无可奈何的隐忍与忧伤伺机而出，让所有的悲苦无所遁形。此时的千愁，便是那传说中三生河上永也化不开的青雾。
　　 清晨，在有着你的梦里醒来，窗外白花花的天光刺得眼晴生疼，不由暗暗庆幸窗是开在东面背光的墙上。否则，这一双行将老去的眼睛要是不要。尽管她已趋老态，但我还是希望能通过她来寻找光明，要么心里的黑暗会更加地黑。想起海子说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晴，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世事沧桑辗转，那些被扭曲至万恶的希望往往只有咫尺之遥，而我们却须耗上一生的血泪来丈量抚摸，直至它渐行渐远，面目模糊。
　　 希望、失望、绝望。我恨透，这世上曾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传说。世事多舛，奈何我已丧失乖戾的本性，变得无能为力。
　　 端祥着镜子里那双陌生的双眼，我惊诧她们何时被时光换上了另一副皮囊。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晴，何时变得挤压在一起，布满沧桑与困惑的细纹。是否苦难的重心压得她变形，失去轮廓。
　　 而今，十分懊悔，不该不听他们的话。曾经分明有人告诉过我，如果伤心就痛快地哭，不要掖着藏着偷偷抹泪，那样眼睛也会变形。而今，物事人非，换了模样的又何止我的双眼。
　　 梦是那样真实，像刻在掌心的纹路，真实而切肤。又飘忽虚无，让我辩别不出梦与现实之间的尺度。睁开眼，看见玻璃窗背后明晃晃的光阴密密匝匝，像被打碎的花瓶，散落一地的碎片。而那颗藏在面具背后扭泥于一起的心，此时也被这些凛冽的碎片扎得血肉模糊。有连绵的恍惚、心悸、室息，感觉头痛欲裂，像夏日午后饱满而灼烈的阳光在脑海里膨胀。醒来后，才知仍是在梦中。
　　 等完全从那一种魅影一般的梦幻里醒转过来，第一时间拨通了电话，长长的电波蜷曲在一处极不情愿传播开去，而我的心也是悬在半空迫切又颇不情愿。电话没通，悬着的一颗心像是被使了空城计的士卒，一瞬间由紧绷的视死如归转为怅怅的不安。窗外天光有如银河泛滥，有瞬间的虚脱。
　　 雨，仍是连绵地下着，满世界都是她湿漉漉的身影。窗外，春光忽而明媚，又毫无征兆地落起了雨。
　　 放了平时并不听的流行歌曲，任那些乱蓬蓬的青春花事尽情地流淌在房间里，而自己则独坐一边修复画板上那些面目不堪的线条。仔细地描摹，熟稔地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在做这些的时候，总感觉像在描眉，心思豪迈时，又感觉在沙场点兵。描眉，是女子临水照花的寂寞。而沙场点兵，则是另一种超迈的理想，想象着自己能够非常强大，带给着意的人现世安稳。
　　 风悄悄扑窗而入，翻开身畔的书卷，恰好被风拂开的一页便是寂寞空城。我说，在灵魂的国度里，做自己的主。
　　 午后，复又昏昏沉沉睡去，感觉大脑里灌满了水。
　　 在梦里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听到我的剖白后开始变本加厉，在对着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我总是怒火中烧。平生最自恃得意的，便是粉饰太平的本事，可在对上某些人事的时候，真有揭杆而起的冲动。依稀记得，年轻气盛的时候，不知干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可是，往事似水流年，去而不复。连人难能可贵的血性，也是如此。
　　 听到奶奶的声音，心里雀跃，一种厚实的安慰。任凭奶奶像小时候那般哄着我，在耳边絮絮不绝，听了心里灌了蜜般甜。对于几个月一次的电话愧疚非常，然却无可奈何，就像眼前水龙头一滴又一滴流下去的水。对此，奶奶倒非常理解。问了近况，奶奶称一切都好，一遍又一遍叮嘱她万事不可逞强，能做就做一点，不能做不做便罢。自爷爷去后，奶奶的思想仿佛更加清明空阔，然话到深处，仍有泪哽在喉。对于一切世事，我的承受有时竟不如奶奶。
　　 求学期间，曾有一年多时间寄人篱下，言行举止虽低眉顺眼，但最后还是被随便寻了由头赶了出来。那时，我终于明白书上说的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是什么意思。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被愚弄的感觉，在世俗功利面前，我头一回被推在人前做了小丑。
　　 沉默、隐忍、委曲求全，那一段时光的必修课，怕是在那时我便已毕了业。她说，你姑父早就说过到最后你会恨我的。现在想来，我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有着那一份先见之明。是过于了解那人的秉性，抑或耳根松动只是推拒我的一个由头。从那时开始，我便厌倦了一切的虚与委蛇，惺惺作态。奶奶说，没想到在对着那人时，你能如此持重。我笑而不语。所有的委屈与不堪我都可以忍受，但当看着自己的人格与最后一丝感情，被人当作污秽踩在地上犹不解恨时，再怎么凌人的自尊也会分崩离析。而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扭曲的求全中忍受过来的。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怒发冲冠，失了方寸？即使在对着自己曾经最厌憎的人时也不能。
　　 一直以来，寄人篱下的忍辱负重一直萦绕着我，让我对一切的善意无法坦然受之。因而，常常在梦里梦到奶奶受委屈，每一次这样的时候我总会哭得歇斯底里醒来。我厌恨人世的种种自私与虚伪，但为了在意的人能够和顺，却不得不一再戴着面具。
　　 为什么？总是梦见奶奶紧蹙的眉峰，面含怒色。而在与奶奶求证时，奶奶言里语里，却别是一番景明。我想，奶奶过得大抵也不好吧，她是最不屑仰人鼻息的人。因而，自爷爷离去，我对奶奶的愧疚更加深了。
　　 总有一些人，让人怒从中烧。相见，不如不见。总有一些事，让人斩不断愁绪万千，在担忧里食不下咽。我时常在逃避，试着远离那一通电话，像躲避一场灾难一样，它确是我的万千烦扰。而我却实在很牵念奶奶的冷暖。
　　 你惧怕死亡吗？你会因为梦见死亡而在午夜的梦里醒来，泪流满面么？而实际让你胆怯的，却并不是己身的存亡与否，而是至亲至爱的人的生命安危。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属于后者，对于自身的生死我们可以置之度外，而至亲至爱的人的生死我们却没办法无动于衷。
　　 所谓佛，所谓道，不过是因为我们人生在世，尚有些东西没办法舍弃，己身的业债还未偿完。佛与道，只不过我们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内心的平静。其实，我们想要的都在自己心里，或者是梦里。
　　 没有容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写出那般横绝千古词坛的文章。因而不能如他般，一生襟袍未曾开，舒展不开的眉峰，融化不了的心结。也没有林妹妹般养尊处优，成日里衣食无忧，却只管是食不下咽。那么安心做一个大俗人，喜怒由心，那样至少是痛快在当下。
　　 一面是红尘紫陌，一面是黄泉碧落，暂且在人生的阡陌里来回往复，求取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人世种种的苦乐酸甜，当作是一个人的静修。
　　 时光循序渐进，我将自己描白成另一种颜色。青春的花事，已渐至向后退去，我的双手空空如初。陌上的落花，花事已靡，空留满野的残红与苍凉。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以一种凄厉的姿势。雨落处，轻烟四起，站在风里久了，雨烟渐渐濡湿了眉睫，双眼迷蒙不清。我要的，左不过是奶奶一切静好，然而却常常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