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冬来。树叶灿黄。是成熟的季节。那么，爸爸，七十七岁的你，是不是也一如秋季之果，成熟，下落？
　　
　　 很难想象，一生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你最后走得这样绝决，连留给我的背影都是斜斜的，定格在深重的秋凉里，把我的心冷到极致——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你一个人，羸弱的你如何能抵抗和摆脱病魔的纠缠？最后时刻，只有你一个人，是我最刻骨的心疼。
　　
　　 艳阳的下午，你走了，怕黑夜里你突然的离去会吓着我的妈妈你的老伴，你毅然选择走在艳阳下，无论如何，仅这一点，我知道，爸爸，你是一个大善人，善良到连走的方式、走的时间都预先思考清楚。病到后期，你的神志经常是清楚一阵糊涂一阵，事事依赖我的妈妈，却，在“走”这件事上，你无比清醒，无比独立。
　　
　　 走得很突然，突然到我面对突然没有了你而真空的大脑难以完整地想起你。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盖被下的你，满脑子还是前不久你握在我手心微凉的手，还有沙哑的呼唤：小妹，小妹。那样真切，真切到冰柜的寒冷也无法让我想象死亡已与你牵手，只愿意相信，你已乘鹤而去——看，盖在你颈边的鹤，带着你飞得多么消遥！
　　
　　 手抚在冰柜的玻璃罩上一遍一遍地看你，生怕你起身因为没有家人的搀扶和支撑而摔倒，因为，病到后期，你已虚弱到稍不留意就会摔倒。我还有多久？可能是病得实在难受，有时你抬起失神的眼睛，似问我也似问你自己。早着呢，以你现在的病症，你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坚持就是胜利哦，爸爸，我乐观地、无比自信地回复你并玩笑着用你所熟悉的时代激励语给你打气，却，经验欺骗了我，而也正是因为经验不足，医院最后的抢救程序并不合理，并没有在采取所有其它措施前先解决卡在你喉间那块也许并不大的痰块。应该说，是我严重失职，是我无能，没有像以往那样守着爸爸，没有在最后守着爸爸，没有为爸爸及时解决那小小的痰块。
　　 做为专业人员，请你原谅是远远不够的。做为女儿，自责深深。
　　
　　 爸爸，我又听到你了。心底，我又在唱歌，唱给你听。我小时候，在付业连，没有电，没有娱乐设施，晚上早早上床，你和妈妈就忽悠我唱歌给一家人听。“小妹歌唱得最好，将来一定是歌唱家。”搞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歌唱家的角色自娱自乐，自我陶醉。也就一个月前，你还可以断断续续地唱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当时我还与你调侃：爸爸不错哦，太阳升得不错，继续努力，可，仅一月之隔，你的太阳为什么就不再升起？
　　
　　 生活日益好起来，爸爸的身体却日渐坏下去。身体底子还不错时，就无数次要你锻炼要你活动，可爸爸就是不爱活动，不爱动脑子，搞得自己身体的耐受力越来越差，反应越来越迟钝。其实在我小时候，我的爸爸真是了得！自己打家具，做小椅子，小桌子，床……每每在小伙伴面前炫起来，那个自豪啊：这是我爸爸做的！
　　
　　 爸爸最会忽悠人了，哼！记得那时我才13岁，骑个男式自行车，连车座都够不着，只能骑大梁或叉，就那么跟着你跑几十公里路回家，现在想来都觉得要累得崩溃，可那时，你一路上一会儿给我讲笑话，一会儿夸我有毅力，搞得我跟铁人似的硬是全程完成“任务”，可你自己，为什么不坚强一点，不“铁人”一点，一块小小的痰就难倒你，爸爸，你甘心么。
　　
　　 参加过一些葬礼，但具体安排从没有做过，但我没有想过要找什么“仙姑”来主持，就我自己，就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送爸爸最后一程。不管我做的有什么失误和不足，我知道爸爸一定会习惯和喜欢的，因为，我们兄妹都知道，对于我们的所作所为，爸爸从来都是一个“好”字。“你是三代人的老好人。”每次爸爸“不主持公道”妈妈都气不平。“听到老余在笑，就知道他的孩子们回来了。”连单位的人都知道爸爸的习惯。爱我们，念我们，是你一生不变的习惯，直到生命的最后，你还在问“小妹什么时候回来？”可惜，爸爸，最后这一次，我没有收到你的呼唤，没有及时赶到你身边，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爸爸！
　　
　　 一直认定自己是个感觉出众的人，是个过敏的人，可为什么，在你的最后时刻，我没有预感，我死也想不明白！“不可能，你先别急，医院会处理好的。”听到妈妈焦急地报来爸爸病危在抢救的消息，我安然置之，根本不相信几分钟后发生的事实，一万个不相信！因为，几十分钟前，阳光明艳地照在我的办公桌上，我还趴在桌子上小寐了一会儿，根本没有收到爸爸传给我的任何信息。死也不明白，爸爸，对于你，我的过敏怎么可能在那样特殊的时刻失灵？！
　　 过于自信，让我失去与你最后的亲近，爸爸，你怨我吧。
　　
　　 草拟核对悼词，是我最小心的事。爸爸进疆的形式比较特殊，也是爸爸一直的心病，当我听到“支边”的定论时，释然。谁又敢说爸爸不是支援边疆来的呢？几十年，不但自己生根在边疆，而且还有子孙，还有比这更彻底的“支边”么？政治问题毁了爸爸一生最华美的时段，我不能再让它影响爸爸安静怡然的离去，所以，我与从未谋面的致词人以电话的形式小心地商讨用词。感谢对方领会了我的用心并为我爸爸写就了一份公正公平让爸爸放心的生平。“你爸爸听了，会含笑九泉。”差点被悲痛压跨的妈妈也释然。
　　
　　 “桃李天下，慈爱永存”，是我们几个孩子想出来的，刻在石碑上，更刻在心里，伴你，也伴我们。当了一辈子老师，你有太多慈爱留存于世。“南京条约”是你的学生给你的绰号，相信那只是你的学生惊羡你的记忆——那么多大事历余老师怎么都记得啊！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即使在生病后期经常犯糊涂的时候，爸爸对历史事件还是线路清晰的。是职业使然？我只知道，职业状态的爸爸是极其认真的，认真到了较真，即使退休，爸爸的职业状态还在——凡事认真。
　　 “桃李天下，慈爱永存”，我们用这样的词纪念你，你还满意吧。
　　
　　 闲聊，我们说起过告别世界的方式。你总是笑着说：“讲那些，烧了甩了。活着好好活就是了。”我知道，你是一个不讲求形式、相对自我封闭的人，我又为你追加一句，“爸爸是一个‘破四旧’很彻底的人。”是的，爸爸什么“礼”都不讲究，只真实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在我操持的葬礼上，我们没有为你穿重重的孝衣，一是追求重丧形式简单明了，二是我真的还是没有完全接受你离去的事实，我一恍惚就感觉到我们还坐在家里喧着家常，我怕我们异样的装束会惊吓了你。
　　 他人的看法我不在意，我在意你的感受，爸爸。
　　
　　 最后一次与你告别，是最后的告别，永远的告别，你安静安祥地躺着，接受众人的告别，可我分明又听到你在唤我“小妹，小妹”，我扑过去，同样冰凉的手抚着你同样冰凉的脸，求上苍告诉我，爸爸你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远，远到我要再见你就只能在梦里，在图片上。小妹，小妹，夜深深，刚刚进入睡眠状态的我又听见你在唤我，泪，便止不住地流：是爸爸感觉到孤单了，是爸爸想我了。
　　
　　 直到现在，我都特别害怕想到自己没有爸爸了。那种感觉很怪异：凉凉的，空空的，心里又堵得慌，动不动就流泪，感觉到小孩子似的委曲，感觉到没有爸爸的孩子的孤独。还是习惯一家人在一起。看，我们一家又聚在了一起，又在客厅，安静和睦地商议事情，安慰、安顿妈妈。我知道你听到了，因为你又在笑了：我们在家的时候，总是你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对于妈妈以后生活的安排，你已放心。
　　
　　 四季的神奇在于它们变幻着的美丽，爸爸的神奇在于，你的离去，犹如我们在一起，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