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尽管医生家人一再宽慰她快出院了，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只是装得若无其事，她要用她的快乐驱散爱人——她的老首长心中的忧伤。
　　
　　 “带我去出走走吧。”她打起精神央求老首长。她在病房里躺得太久，再不出去，恐怕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机会了。
　　
　　 这一次，老首长没有断然拒绝她的要求，他思忖了片刻，将她抱上轮椅，小心翼翼地裹严实了。
　　
　　 老首长今年八十三岁，依旧腰不弯背不驼，精神抖擞像个中年人。而她刚迈进七十的门坎，却已被病痛折磨得发稀齿松，枯瘦成一把骨头了。
　　
　　 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老妇人的身上，她眯起眼睛，许久才适应下来，看清了周围的花红柳绿、蝶飞蜂舞。她微微地张开灰白的唇，深深地吸了口芬芳的气息，让老首长推她至花丛中，用手轻触娇艳的花朵，就像当年她对镜抚面，那时，老首长也是这样深情地站在她的身后。
　　
　　 春风拂过，老首长赶忙给她掖了掖薄毯，妇人微微一笑，举手撩起滑落眼际的发，看见花丛不远的柳荫下，一对时髦的恋人，正旁若无人地紧拥热吻。妇人出神地凝望，似又看到她和老首长年青缠绵的身影。
　　
　　 结婚前，她和首长没有花前月下，甚至连首长人还没认清，便由组织安排稀里糊涂地嫁了出去。新婚之夜对她没有想象中的幸福甜蜜，那一阵痛楚过后的惊恐与难堪，像恶梦一样纠缠着她，每每首长脚步临近，她便条件反射地肢体僵硬，情绪极度恶劣。但她必须服从，这是她的工作，她现在唯一的革命就是全方位照顾首长的生活起居。
　　
　　 她极力克制自己，不允许肢体有任何反抗行为，但她却无法控制那如潮的泪水。在首长吻过她柔嫩的面颊时，她感觉到首长的骇然闪身。灯亮，首长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询问究竟。
　　
　　 她紧闭双目摇头不语，静静地躺着，等待肉体刑罚的快快结束。
　　
　　 然而首长并没有山一般压倒在她娇小的身躯上，而是两臂轻轻用力，将她整个儿抱起放在膝上。
　　
　　 她惊惶地睁开眼，一时不明首长的用意。
　　
　　 怎么了？首长含笑看她，那关切的目光让她想起久未谋面的父亲。远在他乡的父亲啊，可知女儿今天的痛苦与无奈？她鼻中一酸，泪水更急地滑落下来。
　　
　　 首长慌了，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有文化的城里妹子。只好笨拙地搂着她，像哄孩子那样拍呀晃的。她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在从未有的安全与舒适中昏然欲睡，忽然她感觉首长的大手在解她的衣扣，便下意识地喊：“不！”
　　
　　 “你不睡啦？”首长被她一叫，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听过她这么高嗓门说话。
　　
　　 她咬紧唇，在执行与违抗命令的犹疑中痛苦不安。
　　
　　 首长望着她微蹙的眉，以及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襟的双手。心中似有所悟，哈哈一笑：“这么睡舒服就这么睡吧。”
　　
　　 夜深了。首长依然端坐床头，深情地抱着他年少的妻子。窗外的月光悄悄潜入室内，莹然地照在妻子梦中滑落的泪滴上。首长久久地凝望，刚强的目光忽而有些潮湿起来。
　　
　　 这一夜，她熬得实在困了，连首长何时放她床上何时起身离去也全无知晓。看着空空的床侧，她深感内疚。今天首长又是一场恶战，而她连一夜的平静与欢乐都不能给他。
　　
　　 提心吊胆一周后，首长果然负伤送回治疗。她泪水涟涟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的右腿，每次亲自为他换药包扎，便心如刀割，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悔了又悔，终于振作起来，想方设法为首长减轻疼痛。她知道首长爱吃面条，便借来擀杖在首长的指导下做了平生第一碗汤面，结果盛上来却是粘稠稠的浆糊汤。她抹了一鼻子面粉，急得要落泪，倒是首长命令她端过面，挥起筷子赞不绝口。看得她忍不住凑近他的碗尝了一口，虽然口感不好，但味儿还不错，且越品越香。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越吃越热闹，不知道吃第几口时，她忽然喊了他一声哥。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却极具震憾力，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首长好容易咽下满口的饭，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憨憨地笑起来，她小嘴一抿不服气地回敬了他一个，含羞跑去，一个人坐在灶口痴痴地想。
　　
　　 其实从首长和她结婚那天起，就是她哥了，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全然没有首长的威严不是么？她这么想着，想起以前她忽略的所有细节。在这些细节里，她看到她在首长心中的位置，也看清了首长在她心中的微妙变化，从陌生到亲切和现在那一分说不出来的牵挂与喜欢。
　　
　　 这两天医药匮乏，首长却伤口发炎恶化，痛得他咬紧牙关，汗珠子直滚，她心疼不已，急得嘴角直起火泡。乱哄哄的头脑里不知怎地竟冒出首长把手伸进她怀里快乐迷醉的神情。这是首长最喜欢的事了，哪怕是大白天，他也会趁空从背后抱住她。这让她羞愤至极也厌恶至极，不过今天，她倒希望首长把手伸进她的衣内，或许那种快乐能够使他稍减痛楚。
　　
　　 她这样想着，便不断地暗示引诱。首长却丝毫没有那种意愿，这使她颇感诧异，她原以为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对她的欲望，他之所以娶她就是为了疯狂发泄的原始本能。
　　
　　 首长侧过头来，冲她故作轻松地一笑，劝她出去转转别老守着他，他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低头不语，她知道他不想她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可是他不明白她离开他，只会更加心痛不安。
　　
　　 又一阵剧痛袭来，首长皱紧眉抓住床板，手背上的青筋凸暴欲裂。她嘴角微微抽搐，猛地扑过去掰开他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
　　
　　 “傻丫头！”首长眼中猛然湿润，他合上双目，迅速地抽出手，生怕因疼痛无法控制的力量伤害了妻子。
　　
　　 她俯下身，抬起长长的眼睫，细细打量她的夫婿。这一张曾经让她陌生畏惧的面孔现在是如此亲切可爱。就连扎得她生疼的胡子茬也突然有了男人的英武之气，衬得丰厚的唇魅力十足，让她有渴望一吻的冲动。她不明白，以前她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惧怕他的亲近。她拿起毛巾在清水里拧了又拧，轻轻试去他满脸的汗水，将手柔柔地贴在他的手背上，同他一起承受伤痛无情的折磨。
　　
　　 首长腿伤尚未痊愈，前线告急。首长哪里还能坐住，立刻倚杖要求重返阵地，首长的倔强全军闻名，而前线正急需经验丰富、智勇双全的指挥官。
　　
　　 当晚，她只得为他收拾行装。他示意她坐在他身旁，帮她拢齐长发，在她的眉眼处深吻不已。
　　
　　 她仰起秀气的脸庞试探着去迎合他，没有抵触、防范的情绪下，吻是如此甜蜜美妙。它唤醒了肌体每一个细胞对爱的渴望，让她如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夜风中芬芳战栗。
　　
　　 她绵软在他的怀里，期待他更紧更热烈的拥抱，将她彻底融入他的生命之中。他却松开了她，在她的额上最后一吻，说，早点休息吧，这一段时间她照顾他也够辛苦的了。
　　
　　 她瞪大秀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他，心里一阵酸楚。被不爱的人要求与被爱的人拒绝原是同样不可言说的痛苦。
　　
　　 首长握住她的纤巧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挲着，说以前他只顾个人欲望，忽视了她的感受。自从那晚她哭，他明白了很多，现在，他行动不便，她更不会接受与喜欢的。说到这，他用手托起她低垂下去的脸，轻叹：“丫头，那晚你睡梦还在惊恐地不断说不，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其实你完全可以把你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丫头，我不是外人啊！以后，要相信我，别再一个人把委屈藏在心里好吗？”
　　
　　 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急速地滚落，她点头，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喃喃道：“哥，哥！”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的心情，只是颤着唇不断地去吻他的脖颈他的脸。怕触到他的腿伤，她不敢熄灯，帐外昏黄的灯光将她凹凸有致的胴体完美的呈现在夫婿的面前。她目光闪烁，羞得面若桃花，长发掩映下的每一寸肌肤都透着玫瑰的色彩滚烫诱人。她对爱的厌恶与恐惧完全被为夫婿创造快乐的热切愿望冲散殆尽，在夫婿默契的配合下，爱的巨大快乐与幸福让她一夜之间获得爱情的全部与爱的真谛。爱，无论精神抑或肉体，只要在相爱的基础上，互相以对方为出发点，方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通往幸福的人生捷径。正是这种爱的体验，让她和夫婿在炮火连天的前线也生活的别有情趣。五十五年的相依为命，翻去的每一张日历都是他们爱的体现与证明。
　　
　　 “丫头，想什么呢？”老首长轻声问。
　　
　　 这句丫头让沉浸在回忆中的妇人一时摸不清记忆与现实的分界。随着儿女的成长，丫头早被他随意的“老伴”代替，而她也相应地称他“老头子”。她恍惚了片刻，虚弱地嗔道：“都老太婆了，还丫头呢，让人听了笑话。”
　　
　　 “外人懂什么，”老首长一挥手，还是那一副倔强自信的脾性，“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这辈子，也甭想翻身喽。”
　　
　　 老首长伸出手，大庭广众之下真的在她鼻梁上亲昵一刮，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哥，”她抓住他的手，握了又握，轻轻贴在苍白消瘦的脸上，双目微微地潮湿起来。
　　
　　 夕阳燃起满天霞光，洒一地温馨。双手相握的首长夫妇像阳光铸成的金色塑像，在天地的永恒间含笑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