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不文血凝成，
　　 乍脱牢笼怀不平。
　　 不知邪风何处来，
　　 红心仍向北京城。
　　
　　 文革一起，我便成了试刀石，被莫名其妙的学生打成莫名其妙的现行反革命，狠狠地挨了一顿整，令我对文革之举的正确与否，产生了许多怀疑。怀疑归怀疑，却没有动摇我对党的热爱，也没有冲淡我对毛主席的崇敬。我总以为，红卫兵们的恶行，并非来自毛泽东的旨意，而是一部分人狐假虎威地胡为。
　　 事实怎样，有待于进一步验证。
　　 不管承认与否，一般人都有信仰。只不过，信仰有积极、消极，乃至反动之分罢了。宗教，是信仰；迷信，是信仰；共产主义，是信仰；就连现在所讲的，有建设有特色的社会主义，也应该属于信仰的范畴。凡是信仰，都能化为精神食粮，鼓舞人们的斗志，让人们拼命地去奋斗，为达到目标而甘愿奉献。
　　 热爱毛主席，是那个年代人们的最高信仰。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人们相信毛主席是真理的化身，一句话顶一千句，顶一万句。当年，人们对毛泽东的崇拜，可以说达到了有文字记载的、对偶像崇拜的顶峰。谁若不信，且随我回到当年现实生活中逛一趟，考查一下实况。
　　 有一个成语，叫作“长安米贵”。在中国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一度“文革纸贵”。不只是贵，甚至于买不到。不管城里，还是乡间，无论大街，亦或小巷，所有墙壁上，都用红纸张贴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毛主席万万万岁”的标语。单位的迎门处，街道的十字路口上，都耸立着“主席像壁”。所绘之相，大都是“毛主席去安源”或“挥手之间”。那壁，全都涂上红色。不管是工人、农民、战士、商人、干部，还是学生，唱的是一首歌，即赞颂毛泽东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读的是一部书，为《毛泽东选集》。人们的手里都握有一册红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本，集会时用手握着呼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在阳光映照下，一片闪闪红光。就连日常生活，也要握着“语录本”搞“三祝愿”：饭前祝愿，上班前祝愿，睡觉前也祝愿。祝愿什么？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还祝愿“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后来发展到，不管干何事，都要“祝愿”一番。
　　 信否？你如果像我们一样生活在那个年代里，你便会看到：
　　
　　 窗明几净图书室，
　　 书架空空映四壁。
　　 封建迷神不准读，
　　 才子佳人太低级。
　　 科学著作无实用，
　　 四书五经被剔除。
　　 要读只读老三篇
　　 除却毛选再无书。
　　
　　 当年读毛主席语录，成了法定的制度，也成了惩罚人的一种手法。我在抗日战争时期生活过，那时在村头路口上站岗查路条，没有路条，是不准放行的。我在文革时期生活过，那时的村头路口上，也设卡安哨。查什么？查能不能背诵毛主席语录。你如果背不出几段语录，休想进出村子。人们不管写什么文章，文中都必须引用大量的毛主席语录。否则，你的文章，便被视作缺少思想性，达不到高度。即使开追悼会的悼词，也需如此。我曾在某地目睹过一群年轻妇女舌战斗口，她们都能熟练地引用毛主席的语录，向对方展开强烈地攻势……
　　 好啦，书写至此，足以令你了解当年崇拜毛泽东的一斑了。那时有句口号，叫作“普天同庆满地红”，也称“红海洋”：红太阳（指毛泽东），红旗，红卫兵，红标语，红语录，红思想，红……
　　 目睹上述实况，我曾油然吟过一联：
　　
　　 历代史书皆翻遍，
　　 崇拜帝王难及此。
　　
　　 这不是贬语，而是写实。
　　 对毛泽东的敬仰，达到了顶点；对毛泽东的崇拜，达到了极峰。所以，一瞻毛主席的尊容，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最大理想。
　　 一九六六年十月，大串联之风已经席卷全国。红卫兵小将们，坐车不要钱，吃饭不交费，可以游走各地，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掀革命之浪。有些地区，竟然赠送川资，以表感谢、支持。当年的毛泽东，坐镇北京城，号令全天下，屡屡在天安门上接见来自全国的红卫兵，吸引得全国的小将们，像发疯似地从四面八方涌向北京城，汇集到天安门前，以求一瞻主席那魁伟的高大形象，频频向人海挥手的喜容、笑貌。那时的形势，真可谓：
　　
　　 车拉舟载披月星,
　　 千股洪流汇北京.
　　 天安门前成人海，
　　 翘首争睹毛泽东。
　　
　　 我对小将们的幸运，羡慕极了。
　　 文革一起，我便被打成反革命，关押了起来。“解放”不久的我，也跃跃欲试，决心去北京一闯，做一个受主席接见的幸运儿。
　　 阳历的十一月下旬，已是初冬季节。不少人，已经开始更装。我告别妻小，独自一人离开学校，准备北上京城，像千百万红卫兵一样，接受毛主席的接见。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北风劲吹，飘着稀疏的雪花。
　　 益都火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候车的红卫兵，黑鸦鸦的一大片，伸着颈子向东张望。火车进站后，尚未停稳，人们便像疯了似地向车门口涌去，唯恐落在后面，挤不上车去。更有甚者，不少人不是从车门口上，而是从车窗中向里爬。这一场景，直到今日，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好不容易挤上车，蜷曲在火车厢的厕所门前，随着列车启程。车厢里，挤得连放足的地方也没有。有的人，竟爬到货架子上，一呆十几个小时。里面的人，想出来小解也办不到，只好偷偷地尿在裤裆里。在人空间偷着拉屎，也不为奇闻，反正谁也不去管谁。我明明是在厕所旁，也不能进去小解，因为里面已经挤着不下五个人。他们，门也不会给你开的。这种情势，若非亲历，在别人写的小说里看到，我是绝不会相信的。
　　 车到北京站时，适值夜间。候车室里的地上，挤满了过夜的人们。他们横七竖八，仰、卧、倚、坐，什么姿式都有；哭、笑、呼噜、呓语，什么声音也全。这时已不像候车室，倒有点似集中营了。
　　 北京城里大街两旁，间或有成堆的露宿者，他们都是乍到北京，无处投宿的红卫兵。特别是一些南方学生，他们不懂北方气候，仍然穿着一身短衣，冻得浑身哆嗦，只好抱成一团取暖。他们身旁，尚有未熄的余火。再看近处，有许多花木、树枝，被攀折得七零八落，不像个样子。大街上，纸片飘飞，垃圾并不罕见。这，哪里是我梦想中的北京城啊！
　　 “不破不立”，可能文化大革命就应该这样做吧？我实在不能理解。也许，这并非主流，主流是人们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吧？
　　 我是教师，接待站对我很优待，让我住到天坛中学，还担任了副排长，协助一个姓冯的解放军排长管理等待毛主席接见的学生。
　　 北京城里外观似是很乱，被接见的红卫兵组织却极为严密。他们完全军事化，班、排、连组织俱全。我们一边学习、训练，一边等待接见日到来。哪一天接见，是极机密的，没有任何人能预获信息。
　　 其他人，出去参观的时间很多。我是副排长，负责管理学生，很少有机会外出。在北京住了十来天，北京的景致游览的极少。我们的排长，倒是经常表扬我。可是，我并不是为讨表扬来北京的。能怪谁呢？怪自己答应了当副排长。
　　 一天夜里，突然紧急集合。一看表，才四点。人们按要求穿戴好，带足一天的吃食，然后列好队，互相检查，看身上有无刀具之类凶器。最后，排长监督，我再检查一遍，确实大可放心了，排长才领着出发。其实，这一套多余，人们对毛主席已经神仙化，岂有侵犯之心？
　　 在天安门前就坐的位置不同，从不同的方向入场。各路人马进场的时间、路线，要求得很死。错了路线，误了时间的，一律不准入场。因此，几十万人的入场，井然有序，任何地方都没有拥挤、抢路的现象。好容易盼到这一刻，谁愿意被排除在接见之外呢？
　　 文革期间，貌似混乱，社会秩序却是井然有序，娼赌不存，贿贪无踪，这是人们共睹的事实，的确值得赞许。
　　 我们按照规定到达广场，在路上走了足有三个小时。为什么转这么远的路，自然是为了避免队伍互相干扰。当进入天安门广场，在指定地点坐好以后，我这才松一口气，有机会看整个广场的盛况。
　　 我们来的已不算早，广场的大部分空间，已经坐上了红卫兵。广场上的红卫兵分为几个大方阵，每个大方阵中，又划为若干个小方阵。每个方阵队列，无长、无短，整齐化一。每个队的前面都立着队旗。队旗迎风招展，哗哗作响，除此一点声音也没有。广场的东西南三个方面，仍有队列继续进场。除“沙、沙、沙”脚步声外，没有任何人说话。
　　 所有队列进场以后，便开始等待。
　　 等待，等待，还是等待！手表的秒针，好似停止跳跃；天空的太阳，好似停止移动；连广场上旗杆顶端的国旗，好似也停止了飘舞。人们心焦如焚，期盼地望着天安门。天安门阁楼下，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慈祥地望着广场里静坐的红卫兵，好似在悄悄地告诉人们：“莫急，再等会，我就来。”
　　 巨幅画像的两侧，是红彤彤的巨幅标语。那标语红艳而庄严，像毛主席像一样令人崇敬。天安门阁楼上静悄悄的，连个晃动的人影也不见。阁沿上的红灯，静静地悬在那里，似乎照得满台光亮。此刻，红日已升，彩霞满天。远远望去，那片片彩霞，像挂在天安门阁楼飞檐上似的，使整个天安门，显得更加庄严，更加宏丽，更加……
　　 庄严的时刻即将到来，所有的队旗，卷起来，放倒，以免影响人们的视线；庄严的时刻即将到来，管理人员停止走动，蹲下来，好让后面的人无遮拦地向前看；庄严的时刻即将到来，天上彩云，也停止飘动，以防干扰人们的视觉。庄严的时刻，就要到来啦！
　　 突然间，礼炮轰鸣，撼天动地。不知附近谁家的鸽子，惊得展翅飞去。人们，默默地数着礼炮的鸣声，想从数目中领略它的深刻含义。因为过于激动，连数字也记不清了。
　　 礼炮声，倏然而止。远处，似飘来微微的火药气息。是香，还是辣，很难辨析。其实，大部分人什么气味也未闻到，因为他们，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安门的阁楼，等待着那一伟大时刻的到来。
　　 终于，看到了，毛主席缓缓地，健步登上天安门。他，轻轻晃动着巨掌，微笑着，亲切地横目一扫那几十万渴盼的眼睛。
　　 广场上欢声雷动，“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像大海上的波涛，浪浪逐高；毛主席那“同学们好”的问候，汇入“万岁”的波浪中，融为一体。人们，喜泪纵横，模糊了视线，倒使毛主席的身影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当时真真是：
　　
　　 热血沸腾情激荡，
　　 泪眼欲视难分明。
　　
　　 我有幸居于方队前列，可以说是距天安门最近的被接见者。近，也看不十分清晰，天安门阁楼距方队之间，尚有好大好大的一段距离。不管怎么样，我确实见到了毛主席，了却此生最大心愿。此刻是：
　　
　　 巨人向我挥手笑，
　　 确信并非梦中情。
　　
　　 随毛主席登台的还有不少中央领导，这些我都没有顾得注意。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毛泽东运动群众，抗击侵华日寇；我想到，毛泽东运动群众，击败武装到牙齿的蒋家军；我想到，毛泽东运动群众，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我想到毛泽东运动群众，疯狂大跃进。
　　 总之，毛泽东是长于运动群众的。这一次运动群众，他将要干什么呢？
　　 一介草民的我，找不出答案。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将毛主席的伟大与红卫兵小将们的卑劣行举，划上一条等于号。
　　 我想：
　　
　　 主席伟大人尽知，
　　 岂可容忍施猖狂？
　　 倘若有幸得一会，
　　 愿洒热血劝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