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像所有乡下的女人一样，特别喜欢冬天的到来。冬天，一切都在修养生息，女人的快乐和烦恼也就来了。年轻的女人们在一起开始讨论吃和穿，吃，各自回家吃自己的饭，没有什么可说的；而穿就不同了，年轻爱美的女人，开始变着法的打扮自己，偷偷擦一点雪花膏，偷偷戴一只蝴蝶发卡，偷偷穿一身红袄儿绿裤，在人前一站，那个美啊！
　　 但是在无数个暖洋洋的冬日，年轻的母亲只能围着一条蓝围巾，穿着缝满布丁的棉袄儿，惆怅的拿着一只鞋底儿，和我的婶子大娘倚在风干了的秫秸旁，一边纳鞋底儿，一边唠嗑儿。女人们有时会笑话她连一条纱巾都买不起，笑话她身上的布丁，她总是静静听着，眯着眼睛笑，笑过了说，“等明儿，俺和俺家那口子去镇上赶大集，做个立领盘扣的红棉袄儿，眼红死你们！”
　　 母亲静静站在岁月的风尘之中，期盼着一个又一个的冬天。可是等到我长大了，爸爸的双鬓也泛起了霜华，我都没有见过她穿一身红棉袄儿！那朝霞一样的艳红，终于成为她永远的梦想，不要说天长地久，不要说沧海桑田，只匆匆的几十年，那脸膛就不再红润，那额头就皱纹满布！苍茫混浊的眼泪凝成一滴水的时间，还不及树叶飘落的瞬间！
　　 我做姑娘的时候，每到冬天母亲都会在灯下为我做御寒的红棉袄儿，只等那北风一吹，雪花一飘，我就穿着它，温暖的坐在乡村的教室之中。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城市工作，商场里到处都挂着花花绿绿的羽绒服，我知道，我再也不能穿她做的那些臃肿俗艳的红棉袄儿了，衣服是城市人的身份，更是城市人的脸面，于是，我穿着又轻盈又好看的羽绒服回到家乡，站在那些臃肿俗艳的乡村姑娘们中间，我看到母亲也像我一样自豪的笑了。
　　 （二）
　　 后来，我结婚了，要生孩子了，我躺在医院的产床上，冷汗淋漓，腹内的剧痛让我痛不欲生，站在产房门口和丈夫一起等待我生产的母亲，不能忍受我撕心裂肺的呼喊，她不顾所有医务人员的阻拦，硬硬的闯了进来。我看到她怀里抱着早已给孩子做好的两件小红袄，那红艳艳的颜色刺激了我的神经，又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疼痛，我紧喘几口粗气，浑身猛一使劲儿，——孩子就生了下来！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要攀越死神的藩篱，才能将她的孩子带到人间！
　　 母亲给我的女儿穿上小红袄儿，包上小花褥儿，一脸慈祥抱着给我看，说，“看，多像你小时候啊！”
　　 女儿降生以后，她又收拾起她原来的剪刀和针线，白天她去镇上扯几尺红布，晚上就在明亮的灯光下，将那艳丽的红布铺开，戴上她的老花镜，续上蓬松轻盈的新棉絮儿，穿针引线，为我女儿缝制暖和的小红袄儿。
　　 因为我工作的关系，我女儿从小就跟着我的母亲，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笑哈哈的做饭，笑哈哈的洗一大堆尿布，笑哈哈的抱着她串门儿，当女儿花瓣一样的小嘴在她苍老的脸上乱啄儿时，母亲笑的前仰后合，那段日子，我感到她特别快乐。
　　 女儿长大了，我把她接回了城里，让她去辅导班上课。母亲再也不能和孩子日夜相守，在许多个寒风刺骨的冬日，她把做好的红棉袄儿放在大炕上，梳理好乱蓬蓬的白发，围起蓝围巾，在村口的大树下向我们必经的公路上张望！多少年来，母亲头上的蓝围巾成为我在远处辨认她的唯一标志。
　　 可我一踏进家门，母亲就把做好的红棉袄塞给我，八岁的女儿却把嘴一撅，说，“姥姥总是搞一些老掉牙的东西，这是什么啊，我才不穿呢，穿上同学们都笑话我。”
　　 我随手将红棉袄收拾好，一边板起脸批评女儿，一边安慰母亲，母亲却漫不经心的挥挥手说，“走吧，你们时间紧，不然就耽误孩子上课了。”
　　 我回回头。
　　 冬日的阳光温暖的照在屋子中央，使整个屋子明亮了起来，我看到那些随风而起粉尘，在光线里快乐的唱歌。
　　 工作的繁忙使我再也回不了老家，备受思念煎熬的母亲开始在每个周末，不得不背着她的小包袱，坐一个小时的班车，往返于城市和乡村之间。
　　 每次来到我家，最让母亲头疼的是上楼，她躬着腰身，看着那些盘旋而上的阶梯，慢慢儿一阶一阶的攀登，登上我的六楼，扶着门框，休息片刻，才按门铃，我打开房门的时候，还会看到她大口喘粗气，脸儿蜡黄蜡黄的。
　　 母亲在城市中，很少出门，也从不去逛商场，更不去街边的公园。大多数时间她都安静的呆在房间里，只有等我和女儿快要回来的时候，她才走进厨房，熟练的切菜，炒菜，煎炸，蒸煮，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几样可口的饭菜就摆上了餐桌，我和女儿欢欣雀跃的在餐桌旁入座，她就在一旁静静的笑，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会说，“呀，看把俺孩子馋的！”
　　 可她从乡下带来的小包袱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她悄悄放在她房间的鞋盒子里，从不去打开，但每次都带来，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对母亲说，“娘，这次就把包袱留下吧，每次带多麻烦啊。”
　　 母亲说，“不麻烦。”
　　 （三）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带来腊月的寒冷，滴水成冰，漫天雪飘，大雪封了楼前的公路，没有了通往乡下的班车。我想，母亲不会带着她的小包袱来我的家了。
　　 我终于放下牵挂，轻轻松松带着女儿去逛商场了，我们逛完商场，一进小区，我就看到一个围着蓝围巾的老太太背着一个小包袱，躬着腰身，围着我的楼区转来转去，嘴里还不停的嘟喃着，“孩子怎么会出去呢，她应该知道我来啊？”
　　 我喊，“娘，你怎么来了？”
　　 她回过头来，“天冷了，我不放心你的孩子啊，不穿红棉袄儿，这个冬天怎么过啊？”
　　 她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在寒风刺骨的楼宇口，就解开了包袱，我终于看到了包袱里面的秘密——那是一把被擦得锃亮的剪刀，两米红布，一些红棉线。
　　 她摸着我说，“别愁啊，在你楼上，我的屋里，棉絮我早就带来了，放在床底下呢，我这就上去给你孩子做袄儿去。”
　　 可女儿俯身对母亲说，“姥姥，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穿红棉袄儿了，你看这是妈妈刚从商场给我买的羽绒服，漂亮吗，还有一只蝴蝶呢！”
　　 母亲惊得张大了嘴，冲着我说，“我记得你十八岁时，还穿我做的棉袄，你看她才八岁就不再穿了吗？”
　　 我不好意思的说，“娘，是啊，孩子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啊。”
　　 我女儿也看出了母亲的不高兴，凑近母亲的耳朵说，“姥姥，我虽然不穿你做的红棉袄儿，可我和妈妈都爱你！”
　　 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把那小包袱解开又系上，解开又系上，一连好几次，当她再次抬起头，我就看到了她盈盈的泪水，但那泪水终究是不能在我的面前滴落的，因为她是母亲啊！
　　 吃饭的时候，她漫不经心的指指女儿，对我说，“孩子，我吃完饭就走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我竟然糊涂的没有问母亲是怎么来的，也没有想她如何在这雪天回家，我说，“呵，娘，下午正好我有一个会，孩子也要去辅导班，没人陪你，你自己走，可要小心。”
　　 母亲真的走了，一步也没有回头，又带走了她的小包袱。
　　 （四）
　　 要不是乡下的邻居打来电话，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心脏病突发，已经住进了这个城市的医院。我火速接了女儿奔向病房，她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的力量，她安静的躺着，旁边守着的是我老家的邻居。
　　 他说，“你呀，你呀，你妈有心脏病已经有三年了，你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都指望着子女读好书孝敬爹娘，你看你，半年也回不去一趟，上次，你知道你娘是怎么去你家吗，没有班车，她自己走着去的！我还问她，‘大娘，有什么急事吗，非要雪天去女儿家。’她说，‘我要赶紧啊，赶紧去给外甥女做棉袄儿，这大冷的天，能够把孩子的嫩胳膊嫩腿冻坏的！’可是，我下午看到你娘，天没黑就回来了，而且还一脸的不高兴，咋了，你们母女闹矛盾了？我看你啊，还不如我们这些在家种田的，理解父母呢！”
　　 乡下的家离我居住的城市有30多里地，寒风刺骨，道路湿滑，我不知她走了多久才回到老家，我冰凉的泪水落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睛竟然一下子睁开了，她替我擦去泪痕，说，“孩子，我这不挺好吗？”她指指邻居笑着又说，“多亏了他啊，不然娘就……，你的婶子和大娘在上个月刚刚去世，但是你知道吗，你大娘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管她，她死在了自己的老土屋中，是活活冻死的啊！你婶子一辈子没有生养，身段好，模样俊，可这也拴不住你叔的心啊，没有生养孩子的女人在咱乡下是站不稳脚跟的，你叔终究又找了一个能生养孩子的女人啊，你婶子就是让他气的，得了胃癌，活活饿死的！想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做红棉袄儿，可是我不能穿，咱家穷啊，她们有时穿了红棉袄儿，在我的面前显摆，那个俊，那个美啊，我怎么感觉这些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呢，你说，这人的命，这几十年，真是难以预料……”
　　 女儿冲我指指床头柜，说，“看，妈，姥姥又把小包袱带来了！”
　　 母亲不好意思的笑了，一边摸她的小脸，一边说，“俺真的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呢，带上我的剪刀、红布，我要到阴间给所有受苦受难的小孩做红棉袄儿！”
　　 女儿被母亲快乐的笑声所感染，用小脸蹭着母亲的手，说，“姥姥，我给你读读我才学的诗吧。”
　　 孩子如果已经长大，
　　 就得告别妈妈，四海为家，
　　 牛马有脚，鸟有翅膀，
　　 植物旅行靠的什么办法？
　　 蒲公英妈妈准备了降落伞，
　　 把它送给了自己的娃娃，
　　 只要有风轻轻的吹过，
　　 孩子们就乘着风纷纷出发；
　　 豌豆妈妈有办法，
　　 她让豆荚在太阳底下，
　　 啪的一声，豆荚炸开，
　　 孩子们就蹦跳着离开妈妈……
　　 孩子的声音把我带回了无数的春秋，我们就是那蒲公英的孩子啊，在春天的原野上，带着母亲的祝福，随风飘向天涯；我们就是那秋阳下的豆谷，不知母亲的痛苦，快乐的脱离母体，只为享受那自由的蹦跳！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母亲从我的女儿出生到她六岁之间，她一共做了50件小红袄儿，那么从我的出生一直到我十八岁，她又做了多少红袄儿呢，当我把这些棉袄儿从我的衣柜中拿出来，一字儿在我的房间里排开，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但是如果，冬天会说话，你能告诉我这艳艳的红像什么吗？但是如果，冬天会说话，你会告诉我，我是怎么离开母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