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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烟雨小说】钱奴


作者:古风存 举人,3082.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70发表时间:2008-11-18 12:44:08


  
   一排用石棉瓦盖成的走廊尽头,一块不大的菜地显然是经常有人在整理。整齐的青菜绿色葱葱。走过菜地向右拐,再穿过两旁堆满了各类杂物水泥路,就到了机修车间。今天,我到这儿报到。
   办分室是一栋半旧的平顶小楼,里面一个大开间用柜子一分为二。外间四张桌子分成二组,散在左右二边,占据了大部分房间的面积,仅留中间一个通道。里间一张办公桌配上一张三人长沙发,显得比较宽敞。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办公室人很多。在外间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没洗过的饭碗;里间的人正在起劲地玩着扑克,其中几人手上抓着钱,正在为某人出错了一张纸牌而争吵。烟雾塞满了整个空间,让人窒息。一个形态有点像侏儒,坐在沙发上看报的人见我进来,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扔站起来就握住了我的手。
   “你是新分配来实习的大学生吧?早就听说你要来我们这里。我代表车间全体职工欢迎你!”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实习”二字提高了半拍,好像怕我听不明白似的。
   “您是胡主任吧?”我用试探性的口气问。来报到前,我已经知道车间主任姓胡,是个敢于改革创新的中年人。虽说从他的长相我不敢确定他就是我今后的上司,但人不可貌相,从他的口气中我感觉到了一种逼人的味道。
   “胡主任在工艺室画图纸呢。我是这里的老工人,姓黄,你就叫我黄师傅吧!”他向我解释道。
   “他叫‘三分头',你今后就叫他‘三分头'师傅好了。”一位嘴上叼着香烟,理个小平头,年龄约三十左右的人,一手抓着扑克,一边歪着头对我说。
   “他叫‘刺头',是我们车间有名的刺儿头,你以后就叫他‘刺头'师傅好了!”大概是当着我这新来的年青人揭了黄师傅什么短处,他反唇相讥道。尽管我并没有理解“三分头”的含义。
   “‘三分头'也有发火的时候呀!”其他几人玩着扑克一齐起哄道。
   我细细打量黄师傅。
   黄师傅个子委实瘦小,一米五左右的身材体重不会超过八十斤。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口和领口磨出纱线,左边的口袋往外翻下半个,露出深蓝色的底子,好像是在告诉别人衣服原来的颜色。这件衣服最多只能算作小号,可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苍蝇盖豆壳”的感觉。一双肥大的袖套占满了整个手臂,看样子是用旧棉裤改制而成,上面贴一块“伤筋膏”用来补破洞。裤子也同样洗得发白,所不同的是在膝盖和屁股这些地方铺着厚厚的补丁,针脚整齐地一圈圈转出螺旋形轨迹。一双皮鞋的鞋头微微上翘,显然是经常在油路上行走的缘故,鞋底伸出了一截橡胶。
   “我带你熟悉一下我们车间吧!”黄师傅依然很热心,也可能是为了避开起哄的人群。
   我顺从地随着他的脚步走向我未来的工作场所。
   机修车间在厂的最北边,靠近京杭大运河。车间除五十年代建造的主厂房用来做金工小组还算像样外,其它房子都是那种临时性的工棚。在主车间和工棚的交汇处,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大堆的铸铁件;这些铸铁件都是半成品,要放在露天让它自然氧化。我在课本上学到过铸件为什么要进行自然氧化的道理:新浇铸的工件有白口铁,而且炭化物还没有稳定下来,经过自然氧化后,没有了白口铁就更便于加工;另外,由于炭化物处于稳定状态,做成零件后就不易走形。
   主车间里排满了各类机床,车、钳、刨、铣、镗、插、磨样样齐全,井然有序。这是从“苏联老大哥”处学来的,企业细化到最小单元,样样齐备,以便发生战争后伤一处而不影响全局。只是房子的墙壁年久失修,看上去灰蒙蒙的;偶尔还有一个手印或鞋印“盖”在上面,好像要和墙面比黑似的;那些用白灰刷过,但又没有完全覆盖住的标语,羞羞答答地在告诉人们,这里也经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正中间的墙面做成了一块大黑板,一条“论曾光荣'有本事吃肉,没本事喝粥'”的标题显得特别醒目。黑板的对面是一扇通往休息室的侧门,用厚厚的帆布封住,可能是为了挡风,使本来光线就不够的空间显得更加阴暗。
   看我对黑板报感兴趣,黄师傅便向我介绍工厂的历史和车间的情况。
   “我们厂有过很辉煌的历史,只是后来曾光荣厂长长歪了心眼才成现在这样子的。”他说:“曾厂长原来是一名南下干部,四十年代末参加的革命,曾亲身体验过淮海战役,作为军代表的身份进驻我厂,属于这个厂的创世人之一。他率领职工从一个几十人的手工作坊,发展到资产超千万,员工上千的国营大厂,成了工人们心中的偶像。他办起造纸研究所和造纸学校,对我国长纤维特种纸的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他被捕前是市人大代表。可如今却成了阶下囚,这一切都是钱在作怪。”说到这里,黄师傅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沉重的表情。“宣判那天,我也去了。大会的地点特意放在厂大会场,全轻工系统都有代表参加。曾厂长站在台上,那原本是他作报告时经常坐的地方,而那天却作为被审判的对象立在最前面。他像变了一个人,脸色很难看,头发也白了许多。当主管政法的萧副市长讲到曾光荣晚年的'拜金主义'和平时的口头语‘有本事吃肉,没本事喝粥'时,我看他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我们车间现在的承包是新厂长搞起来的。”黄师傅的语调轻松起来:“我们现在是集体承包性质的部门,厂部除需要加工的业务用工时转资金的方式结转给车间外,其它一概不管。车间的主要收入来自‘技协'。”看我不曾明白,黄师傅又解释道:“‘技协'就是在工会牵头组织下的技术协作;其实,工会是从来也不管技术和业务的,他们就知道开发票,然后收取管理费。承包使工厂减轻了负担,我们也得到了实惠。当然,胡主任最风光,他作为勇于改革创新的典型,被评为厂级劳模和局级优秀党员。不过这一切也应该。他人好,在管理上也有一套办法。”
   说到这里,黄师傅突然刹住话题,用手一指前面走来的人说:“这就是胡主任,你先听他安排工作。我饭碗还没洗呢。”
   我嗯嗯呀呀地点着头。
  
   二
  
   我实习的车床和黄师傅工作的车床正好成7字形,这样排机床的目的是为了错开每台机床的车头箱,避免工件在车削过程中铁屑扔出去而碰到前面工作人员的身上。
   黄师傅很热心,每天工作之余都来给我讲解零部件加工中的一些技巧。尽管我知道,他是车间里技术最差的一个,但看他讲话的认真劲,我还是很尊重地每次听他滔滔不绝。
   “你做股票吗?”有一次,黄师傅突然这样问我。我摇摇头:“我刚参加工作,哪有钱买股票呀!而且,我听说现在股票也不大好做。”其实我很想了解有关股票的知识。据说上海发认购券时,有许多人发了财。于是,我就借题问他:“你做吗?”
   “你知道《子夜》这本书吗?”他突然转变了话题问我。我点点头。矛盾的《子夜》,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
   “我错过了很多做股票的绝佳机会,都是因为这本书。”他说。
   我迷茫地看着他。
   “《子夜》中的吴荪甫是怎样破产的?”他问我。见我看着他,接着道:“是做股票!所以,我对股票二字一直很反感。”
   看我有点明白了,黄师傅接着说道:“‘浙江凤凰'当初在街上卖一元钱一股也没人要,我也同样不敢买;到三元多时,我开始关心,却更不敢买了。”
   我也听说过一些。有一个老头想造房子,结果地基没有批出,他一气之下五万元钱全买了“浙江凤凰”,二年后五万元竟变成了三十多万元。
   “你知道为什么有人叫我‘黄师爷'吗?”黄师傅又一次转变了话题,用试控性的口气问我。
   “是因为你是绍兴人吧?”我不知可否地回答。我确实听别人这样叫过他,但那些人的语气却是揶揄性质的。
   “那为什么绍兴人会叫‘师爷'呢?”黄师傅问得仍然很认真。
   我仅知道平时大家都把绍兴人叫作“师爷”,至于为什么,却从来也没有考证过。
   “那得从太平天国和曾国藩说起。”见我不回答,黄师傅便开始解说起来:“当时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和湘军曾国藩打了很多仗,曾国藩大都损兵折将。一次,他在写给皇帝的奏折中用了‘屡战屡败'一词;此时,旁边的师爷看到后劝曾国藩移一个字,把‘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就这一字之移,整句话的意思就全不一样了。这师爷是绍兴人,从此‘绍兴师爷'的名字就传遍了天下。”他的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色。“而我的祖籍正好是绍兴。当然,他们这样称呼我也并不仅仅因为我是绍兴人。我分析股票行情总是很准。”
   我点着头,心里却想着他吹起牛来什么也不脸红。
   我开始关心黄师傅的一举一动。
   黄师傅每天上班来得很早,并在食堂吃早饭。他买二两饭,一分酱菜,浇上开水,然后吃得津津有味。饭吃完后,酱菜肯定是不吃完的,于是再用开水冲泡酱菜。
   “这是一碗很好的酱菜汤哟!”见我盯着,他解释道。然而,这就是他今天一上午喝的“茶”了。
   有一种情况黄师傅是不喝“很好的酱菜汤”的。那是在夏天,车间会准备一些紫菜或梅菜之类的汤料用来防暑降温。此时的黄师傅,吃早饭就不再买酱菜,说是天气热没胃口。但等到汤料泡好后,他胃口一下子也就又好了。而此刻,恐怕是上班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
   午饭时,黄师傅“铛铛”敲着铁碗去吃饭。然而从食堂出来,他一声不吭地把饭碗举过眉顶,生怕别人看到似的疾步赶回车间。
   “‘三分头',今天不吃四分吗?”碰到这种情况,“刺头”阿跃每每一边嘲笑着,一边把头探近他的碗。“哈哈!还是三分青菜呀!”
   此时,我才明白“三分头”这一绰号的含义。
   车间每次检查卫生,黄师傅的机床总是最干净的,但他加工的零件,就不敢让人恭维。车床在切削工件时,刀的切削量和切削速度是有一定比例的,而他则总是把车床的速度开得飞转,然而吃刀量却很小,外行一看工作很积极,内行一瞧是装模作样。
   黄师傅在车间里辈份很高,而地位却很低。由于他个子矮小,除了老师傅们要欺负他外,一些进厂时间还不很长的“老油条”也会跟在师傅们后面起哄。这时,黄师傅总是咧着嘴说:“嘿嘿……,你们柿子总是拿软的捏。”话后,乘人不注意,他便转到别人背后,撮起二根手指,在那人的或手、或腿、或腰上一阵乱“揢”。被“揢”的人就一边跳着脚一边呱呱乱嚷。可能是真的痛了,也可能是夸张式的装腔作势,于是只要有人提议,黄师傅就会坐上一回“土飞机”。从地上爬起来,黄师傅拍拍身上的土,还会乐哈哈地说:“真是很爽啊!”
   我不明白他是在说“揢”别人很爽,还是在说被别人抛起来坐了一次“土飞机”很爽。然而,在和我独处时,他却对我说:“这些有爹妈生,没爹妈教的×××!你可别学他们的样哟!”
   黄师傅“揢”人也是有选择的,谁跟他接近,谁被“揢”的机会就越多。像“刺头”阿跃这种人,他一般是不敢去惹的。
   据黄师傅讲,他十七岁那年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到街道报名,可“知青办”管分配的老头认为他太小,把他退了回来,使他免除了下乡吃苦的经历。说到这里,黄师傅每次都会得意忘形,“'天生我材必有用'。身体小也没有什么坏处,不用下乡,吃得少,还节约布票。我和邓小平、拿破伦的身材一样呢!”
   黄师傅很节约,做事也很细心。他有一辆看上去很新的旧自行车,据说已经骑了十多年了。他家住乡下,每天要骑车三个小时。车是28寸的,他骑在上面,就如一只鸟停在上面。很难想象,他是怎样把车弄回去的。据他自己说,他每次回家有一条近道,路虽小,但可以节省半小时路程。有一次回家,骑到半路下雨了,乡下土路的烂泥粘满了自行车。他心痛他的车,便扛了自行车回家。
   其实,从工厂到他家是有公交车的,很方便,每次伍角钱;当然还可以买月票,一个月十块。不过,黄师傅算过一本帐:厂里对家住在二站路以上的职工发车贴,每月五元,如果买月票,则自己要贴出五元,而如果骑车回家,这五元钱就是利润,加上本来买月票要贴出的五元,就成十元。这样,在相同的上班时间里,就比别人多了十元钱。
   我茫然,像黄师傅这种工资比我高二三倍的人也知道精打细算,而我却从来没计算过怎样存钱。难怪爸爸常要骂我:热锅子未上头,不知柴米油盐贵。
   年底的时候,车间来了一批外加工业务。车间想签这批业务的合同,但又怕工人们不同意。毕竟一年才只有一个春节,为此,车间召集职工开会讨论。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不来推我来推。”“刺头”阿跃第一个表示赞成。
  
   “刺头”阿跃在车间里属非常人物,说话很有号召力,还当过车间副主任。那时,机修车间是全厂最知名的难管理部门,大家手上有技术,不服人管。后来,新来的副厂长提出“以邪压邪”的主意,“刺头”阿跃就成了当然的人选。可阿跃这人很有点江湖义气,正正经经地把他摆在桌面上,他办事反缩手缩脚,结果不到半年又给免了职。
   在“刺头”阿跃的带头下,车间很快和工人们达成一致的意见:春节加班赶业务。
   起先几天,我很感新鲜。一个人住宿舍,晚上回去也没什么事好做,不如加班即消磨时间也有加班工资,但半个月后就吃不消了。而黄师傅竟然一个月没回家,天天和我们住宿舍还不叫一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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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用“我”——新分配来实习的大学生讲述了黄师傅这样一个工人阶级的一些事迹,体现出黄师傅有小市民气,但他从不刻意去伤害别人,心地是善良的,有些地方表现出来的可憎,也是为生活所迫。全文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活灵活现地展现出了一个为生活所累,沦为钱奴的典型代表。引人深思。——美丽简单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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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李锦恒        2008-11-21 23:56:01
  这篇小说的现实意义大于故事的本身,多少老工人这么多年来省吃俭用,积攒着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过去受穷受饿怕了,有钱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一分一分的存起来,就是为了应年景的,可是社会的发展相当迅速,他们的思想跟不上了社会的发展,还想在活着的时候多挣点钱,满足内心对钱财的渴望,往往就是因为这些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大家可以看一下,我想我们身边也有这样的故事在发生的.
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滨海新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微信公众号:锦书恒言。
2 楼        文友:浅水芦苇        2008-12-05 15:45:03
  这样的人物到处可见.这就是生活.只有在生活最低层面.才能够了解到生活的艰辛.
因为喜欢,所以快乐!
3 楼        文友:巴枢虱        2015-09-12 18:25:2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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