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7月5日夜——李文荟
　　 一九四五年，家乡闹饥荒，母亲噙泪告别了我年迈的祖父和外祖父等亲人，带着三岁的我，十一岁的哥，从山东掖县“朱郭李家村”到长春来找父亲。
　　 父亲念了四年的私塾，从15岁就出门学手艺，还只身闯荡过俄国的许多大城市。因战乱，回国在长春定居，开了个十几人的鞋店。我们从山东来后，就住在鞋店的地下室里，母亲代替了“大师傅”给他们做饭。
　　 来长春不到两年，就赶上了长春“被困”。鞋店无法再开，只得解散。粮，被兵垄断，民，饿死街头不断。死尸成车拉，是我亲眼见。整天枪声不断！
　　 国军空投食物给兵，砸死砸伤百姓。街上的树皮树叶全吃光，连酒糟、糠麸也难买到。
　　 传说‘卡哨’成“人海”，想要出去难上难。痛看左右成新鬼，哭声阵阵触心肺！全部家当换了半块大豆饼，豁出命来，全家出去闯！
　　
　　 奇迹，真是奇迹！饥饿数月身无力，老小病弱用步履，单从四马路到南关就有好几里，出卡哨，连拥带挤，天下小雨，伸手不见五指，路泥泞，身冷、肚饿、哭叽叽！远处又闻枪声起。
　　 神助一把力，不可思议！从长春到九台该有多少里？！身强力壮者，谁曾徒步履？！……
　　 到了卡伦湖，逃难人群暂歇息：撮撮锅灶支起，点点火光连成片，有如天上的星星一闪闪，……天上的月儿从乌云里躲躲闪闪，照耀着这片漆黑的大地；荒野地里在我们身旁还有黑水一潭，疲惫的人群就地眠！……
　　 我和哥哥被父母安排在了手推车里，盖上被子蒙上雨布，立刻就进入梦乡。可怜父母自己却蹲在手推车的车把下面，上边借雨布的遮挡，熬过了那漫长的黑夜。
　　 次日清晨，我被远处凄惨的哭声惊醒。——啊！是因为饥饿和劳累，他们虽然千辛万苦的逃过了卡哨，但还是没能逃脱死神魔爪的追杀。醒来一看，亲人却在半夜里逝去！
　　 天气更逼人，当时我们幸亏有个手推车和雨布，父母就是因为在雨布底下躲雨才免遭雨淋、也幸免得病。很多人家什么也没带，光是人逃出来了，可是身上穿的单，被褥也无力带，更想不到带雨具，遇上这样的坏天气，怎逃厄运。
　　 活着的人们又开始了成群结队地长途跋涉……我们的车子又坏到了半路，哥哥和父亲停下来修车，此时逃难的人群已经远去，父亲心急如焚，母亲也来帮忙，父亲却嫌她碍事，一把将小脚的母亲推倒。这时有两个解放军小战士推着独轮小车从这里路过，见此情景就上前来怒斥，母亲紧忙爬起来说：“我们是一家人，因为车子坏了就着急发火了……”解放军听我娘这么一说，放下他们的独轮车就来帮忙修，修好后还把我娘椆上了车，也把我抱上了车。一路上两个解放军小战士推着我们走在郊外的土路上，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我们浑身热乎乎，天气晴朗，温暖的小风带着青草的芳香吹在我和娘洋溢着幸福的脸上，40几岁的娘，那头发已经灰白而干枯，我那又灰又黄的小短头发也和娘那灰白的发缕，被风吹起，在风中摇曳着，一会儿在我的小脸上拂过去，一会儿又高高地扬起，它们好象也在快乐着。我和娘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
　　 再往四处看，到处是还未成熟的庄稼，在风中摇晃着，暖风送来了野外青草的芳香，令我们心旷神怡……
　　 解放军的小战士一路上和我娘交谈着：“老太太你们怎么不早点出来？”娘说：“哪敢出来啊，听说卡子不放人，都怕饿死在卡子上。这是实在没什么吃了，反正在家也得饿死，就出来碰碰运气捡条命。”小战士说：“那是国民党造的谣，他们怕百姓都走了，没有保护他们的了……”娘说：“谁知道啊，都说卡子上人山人海，不敢出来啊，离家又太远，也没劲走啊。”小战士又说：“老太太，你到了解放区有什么感想？”娘脱口而出：“哎呀！真是到了亲娘的地方了！”（解放后回来就到处能听见这样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共产党呀，象亲娘，帮助人民得解放……”）我娘接着说：“在城里的时候天都总是乌七八糟的，整天提心吊胆，不是这家的房子被飞机掉下个什么给砸漏了，就是那家的人被天上扔下的什么东西给砸死了……这可都是我们跟前的事：我们后院老李家的房子就被天上掉下来的咸盐袋子给砸漏了，听说她家孩子的头就被砸下来的瓦片给打破了。因为没劲儿走，自家都顾不了自家，也没心思去看看；我们对面马路的老焦家，古玩店的老婆和她邻居的一个女人坐在树下还喝茶水呢，那女的一抬头看见天上掉下个东西，她吓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往旁边一歪身子，就没砸着，却把坐在她旁边那古玩店掌柜的老婆砸死了。死后，她丈夫把她那么多好衣服都抱到大街上，给一堆一堆地烧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解放军就要拐弯去营地了，他们把我抱下来，又把我娘扶下来，叫我们在这路边等后面我父亲和哥哥慢慢推的车。小战士们挥手和我们告别，我在暖风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对解放军留下了好感，我觉得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
　　
　　 我们终于来到了兴隆山。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人们都在排队领解放区发放的小米粥，不远就是一个个的大锅灶，每个大锅灶前都排着长长的一大队人，都先可着有路条的人发放。我的爹娘总是因为太老实，太好说话而吃亏。想想在出卡哨时，本来是发放给我们家的路条却被别人的几句好话给骗去了。不认不识的他们还“好心”来帮我们推车，一路上献殷勤。后来说，我看看路条是怎么写的？他拿到手看了就说：“反正咱们是一起走，这路条就放在我这吧。”——这么露骨的骗局还不能识破？竟让人家骗去了路条。现在用路条的时候就干瞪眼了，没有路条的就得不到救济！干瞅着别人家大人孩子呼啦呼啦的喝粥，我们一家人只能饿着渴着。——这就是老实人被愚弄的后果。
　　 这时有一户人家没带碗筷，看我们推车上的锅碗瓢盆，就跑来借碗，我母亲说：借碗倒行，你得匀给我们两个孩子一碗粥，那人说行。那人端来一碗粥，我和哥哥一人半碗就喝了。剩下的锅底锅巴，他们就用铁锨抢了抢又加上些水，就分给这些没路条的人们喝。我的爹娘就喝了些这样的汤水，肚肠也总算有了点低儿。
　　 我们又起程了，我们去投奔“九台”与我们同村的街坊。一路上很少能遇上卖吃的，有卖吃的也很贵，在长春被困的那阵子，钱“毛”得，不是可以用几张票子就能买到东西的，都得上称，称钱，老百姓谁有那么多钱啊？所以只有饿死的份。
　　 在路上我爹娘拿出一件衣服才换回，象碗底儿那么大的两个小粘饼子，分给了我和哥哥吃。
　　 在乡间的小路上，娘看到有些鸡在野地里跑，就想起在山东家时，我大娘吃鸡肉时的样子，觉得一定很香，就馋的什么也不顾的说：“宽，（哥哥的小名）你快去抓来咱们找个地方炖炖吃。”娘以前可是不吃鸡肉的，连闻着鸡肉的味都受不了。（遗传，我和哥哥小时候没吃过，长大了也烦那个味）可现在娘竟然什么也不顾的想抓来吃，看来，人在极度饥饿时是什么都能吃了。
　　 哥哥那时大概还不到十四岁，就说：“娘，你怎么了？那是人家养的鸡啊，能随便抓来吃吗？”
　　 我们终于来到了九台。九台的这位故乡人，叫李在田，他和我们是超过了五代的同宗同族。可是在外边，山东人都有同感：听着类似家乡的口音都倍感亲切呢。
　　 他离家多年，听说长春有了难，他从别人那里得知我们住在长春，他们就天天在这里寻找等待我们，他已经来过好几天了，今天终于迎见了我们，他和我们都很高兴。他领我们到他家，他家开了一个小服装店，大屋是做活的地方也是接待顾客的地方，小屋是居室。他们总共才两口人，老婆也是山东人，在山东家时就都认识，他们也都40多岁的人了，可就是还没个孩子。
　　 当天他们就做的高粱米小豆饭，熬的猪肉炖粉条，第二顿又包的饺子，我撑的肚子溜鼓一点款皮儿都捏不起来了，躺在炕上直喊不舒服。我爹就埋怨我娘，没把孩子照顾好。谁想到了？那时候因为饿了那么久，干吃也不觉得饱啊。听说有不少都是因为吃得太饱而撑死的。幸亏在兴隆山喝了些小米稀粥给肠胃冲冲气，先滋润滋润肠胃。真得感谢那些小米粥，感谢共产党啊！
　　 共产党就是和国民党不一样，在长春城里的国民党兵只会到我们鞋店拿鞋不给钱，空投下的粮食只知给他们的兵吃，哪管百姓饿不饿死？……
　　
　　 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天，父母非常不过意，非要到难民所去住。李在田说：“你们就先在这住着吧，不用客气，咱们是一个祖宗啊。你不知道，我在‘外边’，一听见谁说山东话，我就赶紧过去上前和人家搭话。一问，不是招远的就是平度的，就连黄县的、青岛的、烟台的，甚至济南的和咱们的话那么不一样，我都把他们当成了亲人呢。还和他们交了朋友。他们来我这做活，我都少算。——就是没遇见咱们掖县的人，咱们掖县话可真好听！我也很想家啊！我娘还在家里呢！”说着，就泪如雨下。“我要接娘来，可她就是不来，就她一个人在家，让我很惦念！，等以后太平了我说啥也得把她接上来！……”
　　
　　 “你们就宽心先在这住着吧，等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租房子的，你们再搬也不晚。”可是父母怕影响他做活，另外也想赶快有个地方落户好把手艺捡起来挣点钱好生活，就决意搬出去。
　　 他只好领我们来到难民所看看。一看：难民所，大空房、泥土地、破门窗，一家一户挤得慌；李在田说：“还是别在这住了，回去吧。”爹说：“不要紧，别人能住我们就能住。”
　　 到了夜里，不少人要起夜，却没有灯照亮，不是踩着了别人，就是找不着出口，上来内急不容空，跑肚拉稀就地淌，屋里的骂声如波浪！
　　 次日恩人陪着我们四处去求租，租下了半间屋。
　　 爹修鞋来，娘辅助。14岁的哥哥上街叫卖大瓜籽儿炒的香。——死冷寒天身上单，冻病了亲人无钱医。父母给哥哥捂上大被来发汗，两人在被外边按着不让掀，霎时，哥哥被憋得直叫唤，我在旁边听到哥哥的喊，就急的一边使劲掀被，一边急眼的喊：快憋死他了！这时父母才在他脸那儿掀了个缝让他透透气，说：不这样，他就出不来汗。可这有多危险啊！万一憋死，我父母还能活吗。哥哥被这土法把汗发出来了，娘又把从远处河泡子里打来的，在灶爷像前“供”了一夜的凉水。端给哥哥喝，那碗底儿还有沉淀的泥沙，真是有老天的保佑啊，我哥哥喝下凉水，竟出了一头一身的汗，竟然被这愚昧的土法给治好了，真是奇迹。
　　 出汗后在被窝里露出了脸，我娘拿个镜子让哥哥照照看，脸色格外新鲜好看，哥哥的病很快就好了。不久父亲又得上了同样的病，人家说这叫伤寒。父亲病了，也只有发汗这一法。药，是吃不起的。多亏在心里有老天这一依靠，就得求助于神灵的保佑了，这是几千年来老百姓唯一求生的希望。
　　 现在我从柯云路的关于特异功能的书上得知，其实人人都有特异功能，只是没有发现或没有开发。所谓的心诚则灵，就是这个意思吧。只要你一心认为这样就能好病，用意念说我的那个地方好了不疼了，就能不疼了。或者你如果说过，有伤于别人的话，只要你祷告求那人的原谅，会神奇般的嘎然而止痛，比什么都快捷。我就有过三次这样神奇体验，这里不便多说，总之这是真的。在电视上不是也介绍过一个人用意念不但治好了自己的癌症，还用意念治好了好几个癌症病人的病吗。世界上不是有很多神奇的事情，科学家不也解释不了吗。佛家说：大病就是业障，是因为有罪才得病，不是本人就是家人有罪才会得病……
　　 好了，说得太远了，现在回来再说：
　　 在这儿呆了有几许？因那时候我才不到六岁吧？实在记不太清了。
　　 春暖花开路泥泞，雨脚如麻身上淋。爹娘为了生计多艰难，哥哥戳学去街头叫卖：“大瓜籽，炒的香！”；我只知无忧无虑地和邻居小孩玩耍。
　　 哥哥也时而和邻居同样大的一个叫“壮儿”的男孩在一起踢毽子玩，那天他俩的毽子踢飞了，越过了院墙，他俩就摇头晃脑地跑去边找边说：“老道，老道！谁捡谁要。”我也跟在后面跑着起哄的喊：“老道，老道，谁捡谁要”。——其实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一种自娱自乐而已。哥哥回到长春后一直很想念他，还通了两次信呢。——当了十几年的右派摘帽后，一次路径九台，哥哥还不忘去看看他儿时的耍伴。这个叫“壮儿”的大哥，没念几年书，就学了厨师手艺。生活得挺自在，白白胖胖的，脸色也很新鲜。在那个年月，如果他也去念一些书，说不定也能捞到一个右派帽子戴戴呢。——这，就是命运。
　　
　　 大街小巷都传说长春解放了！爹娘欢喜得泪儿串串淌。决定回去探究竟，留下我和哥哥把门望。
　　 哥哥买来些小块儿糖，哥俩趴在炕的窗台上：你一块来，我一块儿，一人分了一把糖。自从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吃过这多糖。
　　 记得五岁那年上，爹爹有病，娘买了几块糖，放在比我高一倍的柜顶上。——糖不见了，我被屈打成招偷了糖。娘说：“你招认了，我就不打你。”我从小心就实，为了不再受皮肉之苦，就承认是我拿了糖。没想到，娘压住火叫我指认，是怎么拿的糖？我当时竟会表演，拖着个大凳子到柜子前，再爬到大凳子上，站起来，踩在大凳上，头却看不见柜顶上，我还要翘着脚、伸直了胳膊上去摸摸“糖”。娘事先说好的，招认了就不打我的，可是，我招认了，却遭来了更厉害的一顿狠打。娘说那是因你爹有病才买给他吃的。边打边生气地说：“我叫你馋！放到哪儿你都能够到！”——这可真屈死我了。我小时候，也是很规矩的孩子，我什么时候私自找过东西吃来的？家里也从来没买过什么好吃的啊！打得我无处躲藏！娘拿鸡毛弹子杆儿打在我这个刚五岁的孩子身上，那小嫩皮儿怎能受得了？！可怜的是，我从来都没看见过什么“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