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梦
大半生与书结缘,至今痴心未悔,书缘未了,如今再看那些心爱的书,正如捧出窖藏多年的陈年佳酿,历久而品味,愈觉得醇香绵长。
我的读书梦,是从幼年开始的。早在五十年代,少年时节,我的二哥在山西省赫赫有名的忻县中学读初中,那时初中语文分为两种,《文学》和《汉语》,凡他读过的书,尤其是《文学》,便成了我的最爱。今生踏上写剧本的歧路,大约便是从那时开始的:那附有生动插图的《牛郎织女》、《孟姜女》,尤其是那篇叫做《打渔杀家》的剧本,同样附有插图,萧恩、萧桂英父子驾船要去报仇雪恨,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去杀死那对穷渔民赶尽杀绝的丁员外。临行时节,女儿问道,“爹爹,这门,关了吧?”萧恩答,“唉!这门么,不关也罢!”在我一个少年人心中,是何等的神奇无比、高深莫测,何等地于心不忍!这以后,读书便成了一种须臾不可少的嗜好。凡能搜罗到的,包括那种古代袖珍本,蓝布方盒,上有小巧精致象牙闩的,如《绘图金鞭记》(呼家将)、《宋太祖三下南唐》之类,直排微型字,都看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到六十年代初,那时的书籍丰富异常,纯然书海一般,苏俄文学,《卓娅和舒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中国经典《青青之歌》、《小城春秋》、《儿女风尘记》等,多得很。课堂之余,沉湎书海,那感觉真是美妙。
说来好笑。记得有一次,周六要回家,为了买书,我将中午领到的两个玉米面窝头卖掉,换得一元钱,回家时八里路,几次昏倒在路畔。多亏有同学护持,才回得家去。
那时也不懂得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还有“美如玉”、“千锺粟”什么的,想不到那么复杂,只是觉得需要、过瘾,如鱼儿离不开水一般。
世事难料。未料到书也能成了罪过。那是六三年吧,我正在读高二,一日上劳动课,我们几个奉命从校图书馆搬出五十本书,集中在大礼堂前的一块空地上,大三十二开,每本足有一寸半厚,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令人爱不释手——原来是杜鹏程著的那本非常有名的大部头长篇小说:《保卫延安》。教导处派人来监督,让大家撕扯开,堆放在一起,点火焚烧。我们几个书迷,各自不约而同地想千方百计藏下一本,那位教导处来的监督员,大约发现苗头不对,就低声警告道,“你们可不要自找不自在!敢有保存这书的,以反革命论,立即开除!”大伙顿时吓得发呆。眼端端看着那些心爱的书,一本本被大卸八块,抛入汹汹烈火,众人真觉得欲哭无泪。
有时能侥幸找到本好书,那怕借到的,那感觉也真如久渴的田禾遭逢甘霖,或如久未畅饮的酒鬼见到美酒一般,未饮心先醉,其乐融融,有时几近忘乎所以的境地。
六五年高三毕业前夕,卫校那边有人私下来转卖一套好书,是他帮了几多人才好不容意买来的,当年新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古典文学研究所编辑发表的《中国文学史》,市面上轻易很难买到的。那份高兴劲儿,自是不必多说。我咬牙将二哥寄回的报名费挤来买下,成了须臾不离身边的宝贝。另有一本转借来的,便是大散文家秦牧那本名著《艺海拾贝》。限定一周内归还,我读起来竟放不下手,乃至上数理化自习课,亦将作业本放在上面遮羞,下面偷偷地写摘要记录。有一回被老师当面揭破,我也甚感羞愧难言。无奈其时早已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事后匆匆将作业做完,就又自得其乐,我行我素。夜晚熄灯后,就钻在被窝里借窗外路灯的微光偷看。
这以后,因某些难于言说的原因,我在高考中虽获高分而仍然落选,上南开大学的美梦终成泡影。紧接着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多次亲眼见了,有多少“资产阶级孝子贤孙、遗老遗少”的珍贵典籍、古旧字画之类,被付之一炬;多少戏衣戏帽,包括农家老婆婆们珍藏多年的裙子、金银锁这样的东西,都被当“四旧”而遭扫荡一空。我那套心仪的《中国文学史》,还是先前包裹在一块新毛毯中,才侥幸在日后频繁的搜家过程中幸免于难。其余数百本,包括黄秋耘的《耕耘集》、伏尼契的《牛氓》以及《封神榜》、《水浒传》等等,则悉数皆被抄去,全然不知零落到了何处。唉,不提也罢。那年头,人尚且无尊严可言,何况书乎!
夜深人静,怡然独坐,远离了白日尘世间那种种的喧嚣和乌烟瘴气,品数盏清茶,读几段锦绣文章,即便停电,也得以在一豆油灯下,捧书细读,灵魂游荡在神妙无比的字里行间,似在与远方知心的友人、睿智的先哲或者是充满仁爱光辉的智者娓娓交谈,心灵中这一方净土便觉得十分难得的愉悦和舒展。白日里遭遇到的种种龌龊肮脏,由此而生的种种不平和愤懑,便似得以清理和排解。那片刻的宁静和美妙,有时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述。
后来当了几年民办教师,月工资五十四元,养活老小五口人,其时的窘迫,真可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但凡是有进城的机会,五分一个的烧饼可以不买,宁可紧勒裤带,饿瘪了肚皮;若遇到好书,如《辞源》、《莎士比亚全集》之类,则即便是二十元一套,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犹豫而放过那机会的。
人生斯世,各有各的追求与梦想。作为一个不幸陪伴终生、被命运之神忘却而抛弃的人,能在种种生存危机关头,凭借书的麻醉与抚慰,渡过各种惊涛骇浪,该是何等的幸运!
如果有人问及,我平生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他说,是书啊!真的,回首往事,当我高中毕业,在十年动乱中被划入另类,在背砖看窑的长夜,在生产队场面加班看场的时节,在地里蹲守水泵的时段,在家中帮老母拉风匣烧火的功夫里,乃至后来跟剧团下乡的空隙,开会,出差,哪怕是一个人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刻……只要有哪怕一本好书相伴,便少了些痛苦和孤独,漫游在精神享受的旅途,真有那种“陋巷箪瓢,回也不改其乐”的意味。
读书之乐,不亦乐乎?
自然,纵是嗜书如命的读书人大约也自有其功利心在。凡读书人,谁个不期盼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呢?人说“牛粪也有一发”啊,倘能有如范进中举、朱买臣发迹这等美事,落得个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不亦宜乎?可惜概率太小,命贱福薄如我之辈,焉敢有此痴心妄想?
先哲们常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籍是人类的营养品”……书籍作为传播人类文化生存信息的工具,自然是人类须臾不可离弃的东西。纵如时下的电子书之类,功能亦然。变的只是形式而已。但正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样,读书也如同双面刃:有的以之为利器,耳聪目明,洞明世事,混迹江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借之于其它因素,得以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直至叱咤风云,成为时代骄子;有的则死板教条,不善变通,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书读得越多,反而越蠢,成为人所不齿的书呆子一个,一条路走到黑,到处碰壁,甚至累及妻孥,到处讨嫌。这种人其实也不在少数。笔者自度,不幸也正属于这后一类。读书至此,不亦悲乎?
愚者如我,自知命途多舛,平生不喜欢打卦算命、求神拜佛。爱读书尽管读,嗜饮酒尽管饮,万事只求顺其自然,率性而为。以书为友,坐、卧、行、旅,床头、炕角,到处是书。妻子儿女们亦见惯不惊,任我散澹处之。
大半生蹉跎,如孔乙己。说起读书,未沾其光,反受其害。人或问,汝悔乎?吾必笑而答曰:“读书之乐,乐无涯也。读书梦,愿常不醒也。悔之乎?不悔也。”
2010-5-13写于故里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