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0年前，当农民分得了土地，不再给有地的主人当佃户当长工，那就是幸福的日子。曾给别人风里雨里屯粮食，等有地的人谷满仓、草满垛时，自己还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还是一个落花流水的穷人，于是扛起枪斗地主分田地，有了翻身当家做主人的自豪感后，为了保护红色的胜利果实，继续扛枪打鬼子，不惜用生命去捍卫土地的使用权。那时，有地意味着不再挨饿不再受人欺凌，有地意味着从此过上了好日子，而好日子是不能被坏人掠夺的，于是农村如火如茶的斗恶霸闹革命闹土改轰轰烈烈蔓延全国。
　　 土地对农民对城市甚至往大了说对整个人类是多么重要，如水如空气，我们离不开土地的滋养，离不开土地的包容。来自土地的安慰，让我们的理想从萌芽到落叶归根，从虚处到繁茂濡弱而壮实的呈现，从来土地是农村和城市的衣食父母，土地是整个家园最终的宿地，那些浮光碎影虚华的东西终是来自暂时的富有，来自别人归于他人的记忆。
　　 此刻我想起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脸淌满泪水，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虽然艾青描述的土地是泛指我们的国家，但是一切远离土地的基石，一切都呈泡影。
　　 我们寸土寸金的土地正在被蚕食，使我无法告诉我的孩子，我们的国家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我不能用“辽阔”这样一望无边的词汇形容国土，因为我们的陆地面积已不是960万平方公里，我们的海域尤其我们的南海已经被餐食得面目全非。不讲我们曾割让出去的土地是多少，但讲现在的国土资源，这寸土寸金的家园正在一天天缩小一天天伤痛地呻吟。
　　
　　 二
　　
　　 小时候，泥土曾带给我无限的快乐，无限的遐思，与泥土最亲近的接触是在童年。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丰富多彩以假乱真的各式玩具，我们几个小玩伴在一起做游戏最多的就是围在一堆黄泥前，用水将泥和成粥状的样子，随心所欲捏揉心目中的各种小动物或制成小人儿，给动物和泥人儿安置一个窝一座房子，使之在里面睡觉和结婚。其实小小的心眼里是不是已潜藏着对泥的神往和留恋，使之今日我有时总爱伸手抓起一把花盆里的土，捧近鼻子前嗅一嗅，那来自原始的泥土的潮湿气味似乎很久远了。女娲造人何尝不是她给泥土赋予了极大的希望和幻想。有土才会有家，有土才会有粮食而繁衍栖息，相依为命。
　　 我们那时一伙玩伴，毛毛雨一来，忘记了衣衫被细雨打湿，在院子里疯闹到天黑得和手里的泥一个颜色才不情愿地被妈妈领回家，洗干净后我们又悄悄溜出院门。这一群“泥猴”在一起如果不去看谁扎着小辫谁留个小分头，根本分不出哪个是男孩谁个是女孩。
　　 时至今日，高楼迭起，早已不能光着脊背和小伙伴们在树下在墙根旁和泥巴，现在如果还有孩子这么玩耍，非招来妈妈惩罚的巴掌，怒骂孩子不讲卫生。我们的孩子缺少的正是那样的一段珍贵的记忆和对泥土最密切的触摸。
　　 10年前，我的眼前曾是片无边的田野，接天稻谷无穷尽，布满丰年的盛况，我曾和这片田园久久对视。
　　 春天嫩青，夏日浓绿，秋季金黄。每到白露将近，收割后这片田野让我想起四季稻花香的江南。那无边的地平线，一轮早升的红日喷薄而出如鲜艳的处子。小鸟欢歌，露水湿凉，在秋阳的照耀下，白露被蒸得雾气袅袅，鸡舍茅店的村落，娑婆的叶影让秋虫的呢喃滤透心境。我们就会拾遗留下来的麦穗。等到中午整片麦地暖和得如棉絮，我们爬上麦垛开始玩蹦蹦床或藏到卖垛里让小伙伴们找，没捡净遗留在地里的麦芒把我的小腿划下一道道痕迹，被汗水一浸，杀得生疼，但捉迷藏的快乐使这片宽阔的麦地成了我童年最幸福的游乐场，乐此不疲，天天都疯在这片童年的麦地里，每天与泥土耳鬓厮磨，它吸引着我从末远离，使我热爱土地的情感依然根深蒂固。
　　 当夜色降临，秋空高远幽蓝浩渺神秘，灿烂的星河激荡着无边的辽远。星空下，我们躺在麦垛上，双臂枕到脑后，双腿叠加翘了二郎腿，眼望秋空，天与地打开它奇异的大书，高远苍茫的星空充满说不出的美好和神秘，唯有孟浩然的才情能衬托星河的寥廓和空寂。多么静谧安宁祥和，没有争夺没有暗算，只有童心赋予夜空极大的梦想。我们就这样睁大眼睛，把能够涉及的童话和传说全部写上星空。剔透的夜空把思绪扯得很远很远，滤掉陈杂的俗心的烦扰……
　　 曾经用氤氲的方式歌颂土地，让泥土在心底复活。无论在哪儿，只要亲近泥土，就有一种临土而居的安全感充溢我软弱的身躯，走很远也不孤独，那是童话的荫凉是生命最初之所在。
　　 土地沉厚如初时，我执著于素笺碾墨的渲染。
　　
　　 三
　　
　　 穿梭在坚硬的都市，像被禁锢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仙女，不管身心承受多大的压力，始终拥有一颗思凡的心。即便有时迷失，泥土总能让我找到回家的路。
　　 与一只蜜蜂的相逢，是春天第一场花开。当我衣着光鲜地回来，寻觅童年那片田园时，一直向往的都不见了。
　　 麦地早已杂草丛生，堆满一排排砖头，中央被挖开两道沟，挖掘机像一群撒旦，举着冰冷钢铁的手臂深扎大地的心脏。“淡烟残照摇曳浮光，碧溪边浅桃深杏，”的田园被烙下一道道伤痕，我仿佛听见土地被犁开后的呻吟，像袒着胸怀的母亲，让冷峻的铁器凄厉地解剖，野蛮掠夺寸土寸金的资源。一刹那，疼，凌厉地袭来，我，听见身体里唏嘘苦涩的声音。那用去一寸少一寸的地啊，消失了以后永远不会再重生。
　　 繁华需要土地撑腰。这里又将诞生一座新城区，挖管道架电线，四处凯歌嘹亮，人欢马叫，沸腾的施工现场，争分夺秒盖高层，必须赶在某月某日竣工。人们像机器被利益驱动向前向前一窝蜂向前进。
　　 也许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不是某个群体的问题，是整个非开发不能繁荣的大环境驱使的吧。
　　 假设一下，如果有一天，地都被占为直耸云天的高楼，种子无处可撒，是不是需要劈山开岭，把大山夷为平地变良田种庄稼？城市越长越高是因为土地越来越奇缺，不得不把面积往天空侵领，使得地下水越抽越深越引越高，大地枯萎的一天，繁荣也枯了。这不是危言耸听。
　　 谁不见大河干湮，黄河见底？地与水，如衣食父母一样，少了他们，儿女及子孙拿什么存活？
　　 我曾见到一排排楼房有几个入住者？风吹霜侵的结果是门被偷窗被盗，夜晚的路灯昏黄迷茫暗影绰绰，那失去门窗的黑洞如一个个张着嘴巴的骷髅，走在这样的小区道上，不陪几个伙伴，真没有勇气回家。曾有一个下夜班的女孩被流氓拖进空房遭了强暴而被杀。更可恨更可憎更无奈的是那些“烂尾楼”，几千万上亿元盖的高层，最后是违章建筑必需销毁，一记爆破夷为平地，成为城市的伤疤。倒地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只那么一声轰鸣，血，凝为破砖瓦砾。败家啊！
　　 我是说如果不是非需要，盲目疯狂粗暴的建设就是一场巨大的浪费，是不可逆的对资源强大的糟蹋。大地的苦难被野蛮地撕扯，我们襁褓一样的土地架在之上的厂房工业区高层建筑占着我们曾经的口粮田，城市的虚胖虚肿虚浮虚华让大家的心虚燥不堪，哪里是我们漂泊于钢铁城市的一方净土？熙攘红尘中的一片福地？给我们以原始的安宁。
　　 土地没有了，我们又开始向大海发起强烈攻击，琢磨海洋耕耘海洋开发海洋，最终污染海洋。给子孙留下原生态的资源不行吗！这些全部用尽了，以后的人类还拿什么生存？
　　 当有一天，鸟儿不再啁啾，虫儿不再唧唧，满眼的绿色都是假花假草铺设的时候，人类的悲哀那是真正涌来了。腾飞、美丽、辉煌，眼前暂时的流光溢彩之后还剩下什么？像灿烂的烟花，向歌舞升平的晚会，谢落谢幕以后，还是平日平时平淡的日子伴随我们寻常岁月。
　　 建设是必须的吧，但无原则地开发，为眼前一时的利益，随之浪费、污染、流失、破坏、放弃、抵抗、敞开、强加、摧毁，如影而来，这是现代人的症候群。
　　 其实，人是一面向前，一面退后，转了一个美丽华贵的大圈终归又回到了起点，怎么旋转都离不开土地这个根。当明晃晃的掠夺换来花团锦簇，繁华还有意义吗？土地是一枝独秀的，城市的华丽是靠土地滋养。静泊的一方度假区一路领跑着效益，它的脚下可是农民的家园。土地始终沉默如初，沉默之后是永远的消失。还有许许多多的土地荒着，等待挖掘机开来，朝它的身躯切割碾压过去。
　　 我失语的土地，点中了我情感的要穴，让我疼而心碎，承受撕毁后获得的圆满所带来的一系列幻灭比伤更痛苦。
　　 离现实越近，离真理越远。
　　 撕开的土地如敞开的口子，人们在这口子里专钓属于自己的鱼，使有限的土地一年一年萎缩。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要永恒的利益。地，就成了富贵的殉葬品。什么时候我们耐心守候，直到人们醒悟，离开那些虚行妄念，土地真正能与人类相依为命。
　　 有数据记载，每年的土地被拍卖的价值是5.2万亿。政府征收然后挂牌卖给开发商再建设为规划中的蓝图，当灿烂的奠基礼炮落地为虚无的烟尘，真真切切的是高楼万丈迭起同时几千亩土地消失。这是现实，我知道地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我熟悉的麦田大片大片退为工业区，大地不再发出一丝声响。
　　 面对失语的大地，我无言。没有人能够告诉我，那种真切清晰的隐痛和奔忙的世界断然地分离了，谁还在乎大地的沉默？走在笔直的马路上，我质疑城市的繁华脱去泥土的营养，繁华能走多远？还能繁衍出什么样的荣华富贵？
　　 此时此刻，快要停笔的时候，忽然想起一段诗歌，又使我的午夜继续湿润。
　　 “这些日子，我不想回家，我总想在收割后的大地睡上一觉，像秋天特意留下的一株麦子，我可以将身体摆在任何一个我觉得舒服的方向。这么高的天空，这么亮的月光，我愿被露水打湿一次，让夜凉的风进入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