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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梧桐合奏】叶的轨迹


作者:司药 探花,22016.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91发表时间:2010-05-23 12:37:45

春华秋实。叶落归根。
   ——题记
  
   •••父亲的天堂•••
   我是走到新疆来的。即使虚弱到起身都很困难、病重到生命垂危,父亲还是坚持做什么事都自己走着去。他军人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输给病魔。
   “我是走到新疆来的。”这句话父亲挂在嘴边一辈子,估计下辈子还会继续挂在嘴边,因为,在无奈地输给病魔的最后一刻,他给我们的遗嘱是:把我留在新疆。我是跟着王震将军走到新疆来的。我要和我的战友们在一起。
  
   “你小子现在是见不着了。那时这么深的芨芨草滩,硬是被我们一锹一锹改造成良田。”父亲比划着自己的腰,腰板立得直直的,一派军人豪情。是的,说到劳作,父亲从来没有悲苦。父亲所有的荣光都是干出来的。
   “那是你们被累傻了,已不知累不知苦了。”我做个鬼脸,跟父亲开玩笑道。
   “傻?你以为都像你小子现在这样,个个鬼灵精怪地不想干活只图安逸。”父亲虎着脸,一巴掌重重地拍过来,轻轻地落在我头上。
   父亲是宠爱我的。我是他年近四十才得的大小儿。他才舍不得打我呢。“有了儿子,你爸乐得一回家就搂着你,大儿子大儿子又亲又叫。”母亲嗔怪父亲对我过分的宠爱。“废话,这是我的大儿子,也是咱兵团的大儿子。我有了大儿子,就是咱兵团有后了。”父亲丢给母亲一个白眼,照例大儿子大儿子地亲我叫我。“咱大儿子以后要像爸爸一样,多下力气多干活,多产粮食多丰收。”父亲把他对兵团、对新疆所有的希望和热爱都想转寄在我这个“大儿子”身上。
  
   “行了行了,看你拼命拼出了什么?早早地把自己的身子遭贱的。”母亲把为父亲熬药的药罐敲得当当响。她怜惜父亲被过度的体力活摧毁的身子。
   父亲过早地走了。是漫漫的边关路、是无边无际的芨芨草滩、是刚来新疆时极度缺少粮食和水,耗空了他的身体。“军人天生就是做事的。不能偷奸耍滑。”父亲一生厌恶好逸恶劳。
   即使生命终止,父亲仍然自豪地认定,来新疆,从战士到军工,屯垦戍边,就是他这辈子的命,他别无选择。“有啥选的。党让做的事能错嘛。”无论是来新疆,还是之后所做的一切,父亲从来没有犹豫过、怀疑过。
   他在他的信仰中留在了新疆,永远地留在了新疆。如他所愿,同时留下的,不仅仅只是他的生命,他的未来,还有他的孩子们。
  
   回老家看看吧。记得母亲跟父亲提起过N次要回老家。
   第一次回老家是我六七岁的时候。那时的我,牵着父亲的衣角,躲在父亲身后,第一次见到了爷爷奶奶还有好多好多父亲认得、我不认得的人。我机械地随父亲指引着叫姨、叫叔、叫婶……
   老家被绿包围着。我被老家大片大片的绿灌醉了似地,天天只愿意呆在屋外,或在田间疯跑着玩耍,或盯着错落的田地眼睛发直。老家实在与新疆太不一样了。连绵的戈壁、白花花的碱滩、寸草不生的沙漠……为什么这里那么多水,为什么我们新疆没有这么多绿呢?我小小的脑子里充满疑问。
   要回新疆了。爷爷与爸爸却顶上了“牛”。
   “你把娃儿放下,你走你自己的。”爷爷把我抱在怀里,搂得很紧,拧着身子不让我父亲碰我。
   “当初你们让我当兵,我就去了。现在新疆就是我的家,我的根,我的娃儿当然就得跟我在一起。”父亲脸胀红,眼发急,使劲要拉回我。
   我在他们的争执中,吓得哇哇大哭。
   “娃儿,别哭了。爷爷这是心疼你呢。”爷爷看我挣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心疼地放开我。“你个犟种。你自己遭罪,为什么要搭上娃儿。”爷爷老泪纵横,直到我们离开,他也没有再跟父亲说一句话,更别说去车站送行。
  
   后来我知道,爷爷是想父亲和我们一家都回老家,特别是看到我这个大孙子。爷爷觉得父亲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爷爷想让父亲带着一家回去。爷爷不想父亲再受苦了。
   苦?连七岁的我都知道,父亲从来没有把在新疆视作过苦,好像他天生就是为新疆而生的。走路进疆、开荒种田,在新疆,他丰收了粮食,也丰收了孩子。这些都是父亲的命根子。可,这些,对于没有到过新疆,没有参过军、开过荒的爷爷怎么可能理解?
   父亲不是不想回老家,不是不想爷爷奶奶,只是多年的军旅生涯“洗直”了他的大脑:他是军人。党让来新疆。他就来新疆。党让屯垦戍边,他就屯垦戍边。但,怎么能不想老家、想爷爷奶奶呢?瞧父亲为我们几个孩子起的名字,个个都少不了“川”。几多思念哪,如何排遣?
  
   •••我的选择•••
   我是兵团二代。我们倚仗着父亲那一辈开垦的良田,我们有了更加优越的生活,我们有了更多的思想,我们有了更宽的选择。
   随着改革开放,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下苦力“修地球”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我选择了上学。
   知识改变命运。我的命运从此改变。
   从田间劳作到拿听诊器为患者服务,在父亲或许无奈或许欣喜的注视中,我完成了从军垦农工到医生的职业转身。我觉得我更多的价值应该在为患者的服务中得以展示。
   我所生活的年代,与父亲他们的相比,可算是天堂:有大片成熟的土地,不用饿肚子,有衣服穿,有房子住……但,时代在变,外面的世界在变,我们在变。
  
   与我一同医学院毕业的同学,有了更好的生活环境、工作场,我也想试着改变,最重要的是,我也有机会。
   母亲听了我调动工作的事,沉默不语,只是用火钳一遍一遍把本已旺盛的火堂中的火捣得更旺。火苗映衬着她的脸庞,让母亲的脸看起来红得有些变形。我被母亲的沉默吓着了,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家。一连几天,梦里频频出现了父亲。在梦里,父亲并不说话,也是如同母亲一样默默地看着我。终于在某天深夜,我看懂了他们的沉默:母亲把父亲的“要永远留在新疆”的遗嘱,理解成,从此,我们,我们这个家族,要永远地留在兵团。兵团就是我们的家。
   我突然变得很冲动。我突然变得很激惹。为什么?如果当年你们那一代没有选择的余地,“党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吃苦受累不在乎个人得失,对兵团、对新疆是无怨无悔地献了青春献子孙,可是我们现在有更多机会,去选择工作,去选择思考,去选择生活。为什么不可以?
   “你小子,就是人牵着不走,鬼牵着飞跑。”从小,我就是个叛逆的孩子,总是跟“人言”对着干。那么,这次我的选择,也仅仅是逆反的简单重现?我不相信。我已是成人,我已有家庭,已有孩子,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在新疆,兵团与地方,这些年因为政策原因,待遇越差越远。因为待遇差,医务人员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更要命的是,兵团实行了更为灵便的医疗资源管理体系。也就是说,患者可以自主选择就诊医院,因此原先一些在我们医院就诊的患者,流失到技术水平、就诊条件更高一层的医院,我们的病源几近枯竭。医院没有效益,医生如何生存?还谈什么生存价值?这些问题,关乎我的生存状态,我的生活质量,最重要的是,现在不仅仅关乎我自己,还有我的家庭,我的孩子。
   对不起,父亲母亲,我别无选择,不得不做出选择。
   我要离开兵团。离开父亲一锹一锹打造的新疆兵团。
  
   时光催人老。母亲明显地老了。
   “我想回老家去一次。”有一天,母亲缓缓地貌似自言自语。自从那年探家,父亲拒绝了爷爷要我们全家返回老家、要把我留在老家的要求后,父亲没有再回去过,我们,没有再回去过。老家,于我们,就远远地停在了记忆里。
   是母亲老了么?老人更容易思亲么?我看着母亲,母亲并不看我。“回去看看。”她轻轻地说完,眼泪便模糊了她的眼,她不再说话。
   回老家的决定在短时间内定了下来。我陪母亲回去。也许我也老了,也思念我老家的亲人了。
   临行前,我做了充分的“功课”。又是“百度”,又是地图,把老家的地域特点、地理位置都做了“调研”,又仔细询问了母亲目前老家亲人的情况。“爷爷奶奶,还有三叔、六姨……”母亲眯着眼睛,不完全确定似地回忆着老家的家庭成员。真是难为母亲了,老家于她,也早已成为记忆的一部分,现实情况,她又能知晓多少呢?几经周折,我找到了三叔的孩子、我堂哥的电话——小时候回老家,就属他对我最亲,总带着我玩耍。
   电话通了,堂哥与我,少不了唏嘘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
   “是你么,安,你们可好?”沙沙的、飘飘的,爷爷的声音传来,我心头一震,所有言语就都郁结在嗓门眼,发不出声。放下电话,我闷着脑袋,把回老家的行程提前了一周。
  
   真的见到爷爷奶奶,尽管有一定的思想准备,我还是无端地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如果先前电话里爷爷的苍老还属于人老了底气不足的气息不均,那么,眼前的爷爷奶奶是实实在在的老了。九十多岁高龄的他们,老得起身走路都困难。
   爷爷干枯冰凉的手握在我手中,让我无法与当年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与父亲争夺的那双有力的手相联系在一起。
   而见到三叔,更大的震惊和悲戚差点将我击倒。三叔与父亲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突然见到三叔,我以为是我的父亲重新活了回来。说话的声音,又那么相像,又那么熟悉——父亲过世后,那么多思念在今日暴发。父亲!热流涌动,喜从中来,悲从中来……我冲进卫生间,呆了许久许久,眼泪如豆般滴落……这是我的祖籍,我的亲人。
   在我的心理感受中,祖籍、亲人,第一次这么真实、这么立体地让我有了回归的冲动和愿望。
  
   •••我要回来•••
   有了回归愿望的我,此刻已近五十,发鬓如雪。
   五十的我,不再把“回老家”停留在意识层面而是开始着手“回老家”的可行性准备。我的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
   儿子今年大三,再过一年就可以考研究生了。前段时间正在为报考哪里的研究生商讨,现在,有了答案。
   “儿子,考回去。把我们这个家族,从你这一代、从新疆带回老家。”我给儿子下了政治任务。
   “也可以嘛。”儿子不置可否。我知道,以儿子的阅历,他不可能完全明白“回老家”意味着什么,对我们的家族意味着什么。
   果然,儿子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判断。“其实就在新疆也没有什么不好嘛。这个城市不错,新疆人又直率坦荡、容易交往,特别是家人都在这里,觉得亲近,挺好。”
   家人、亲近,我又被重重地击中。从老家回来,我发现我真的老了。比较脆弱,容易伤感。
   在儿子心里,他就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他本应该属于这里,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他的老家。
   大三的儿子,到现在为止,每每说起“外面的世界”他都是以客方的角度在陈述、在感受。他去过不少地儿,最终他总会说:走来走去,还是我们这儿好。
   水是故乡甜,人是故乡亲。新疆已被儿子更亲近、更深刻地视作故土。
   但我满脑子现在更多响起的,是三叔扳着手指给我摆我们家族家谱的声音。三叔的声音更像一颗老榕树,枝枝叉叉都是“内容”。当讲到我们这一代时,才发现就我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随了家谱起名。我的脸“刷”地红了。漂泊、无根的怅然感扑面而来。
   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未来的家族。我们被家族遗忘在了遥远的异乡。我们在遥远的异乡遗忘了祖先和家族。
  
   “儿子,要努力哦。”现有,只要通电话,我就会反复叮咛儿子。“早点准备,一定要考回去哦。”把儿子都“闹”烦了,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絮叨,但,我就是无法遏制我那老人般的叶落归根的念想。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在新疆,就无法排除其存在的可能性。
   “老爸,那只是偶发性的事件,没有那么恐怖。其实,哪儿都有冲突,都会有‘流血’事件的发生。”儿子闪烁其词地提醒我。
   是我害怕么?是害怕让我准备逃离新疆么?对我着了魔似的“回老家”,我需要重新审视和定位。我得想清楚了。
   其实在新疆,隔不了几年总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宗教冲突和暴力事件。不知原先是自己没有留意还是政府平息得迅速,总之,一切并没有影响我在新疆生存生活的心境。那么,七•五事件就真的是我离开新疆的起因?即使到现在,在新疆,关于七•五事件、关于民族问题、关于宗教,还是敏感话题,很多言论和行动还属于政府管制的范畴。我甚至想,会不会就因为这个原因,我的此文被禁止示众。应该不会的,政府的管理力度绝不仅限于对言论的管制,更多的是法制的健全和维护。
   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回老家”便成了单纯的个人“归祖意识和行动”,与其它,有关,但,那都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
  
   “真的……回去?”真的决定回去,母亲倒显得迟疑。
   母亲是想家想怕了么?这么些年虽然我们不探家,但总能听母亲时不时地说起老家如何如何。
   “只是……只是怕不习惯。”母亲还是迟疑不定。
   “习惯?任何习惯都是培养出来的。”我笑笑,拉了拉母亲的手,安慰道。
   “你走了,我们再见,就……难了。”家庭里,与母亲类似的迟疑此起彼伏。
   我尽量不直视他们的眼睛,我怕他们的眼神会消蚀我回归祖籍的信心。他们在新疆,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
   曲指算来,离父亲“走路到新疆”到现在,已近六十年。六十年,三代人,我们的家族在新疆已由一人变成枝枝蔓蔓的近百人。我们,已从新疆的陌生人成为新疆的“土著”。
   “我们可是地道的新疆土著。”平时大家一起说起谁谁是哪里人时,我总习惯这样开玩笑。是的,我生在新疆,长在新疆,我的儿子也生在新疆,长在新疆。承上启下,承前启后,我完全有资格算作土生土长的新疆人。
   但,这是我的家乡、我家族的最终归宿么?今天,在爷爷奶奶撼人的苍老中,在三叔翻版似的父亲形象中,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属于老家,我要回来。
   如果说,老家是父亲的第一故乡,新疆是他的第二故乡,那么,到我这一代,就应该是,新疆是我的第一故乡,老家才是第二故乡。这“第一、第二”的排序变化,是这几十年我们家族的变迁史。现在,我要我的儿子带着我们家族的第四代,回归祖籍,回到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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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叶,萌发于微末,峭立于枝头,蓬蓬勃勃地绽放出全部的绿意,彰显出生命的华美。然而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百年之后一切都将复归于尘土,有什么可留下? 有,有对生命的坚持,有对信念的执着,有对大地无私的奉献,有对后人无尽的感召。 父亲如飘零一叶,携着青春,怀着梦想,来到了这辽远的北国。从此,他的生命中只有荒滩戈壁,只有满目苍凉。父亲与他的战友们没有抱怨,没有畏惧,他一如反顾地投入到这篇土地中去,用智慧的双手改天换日,用勤劳的汗水造就沃壤。 叶在这生根发芽,爱的种子在这蓬勃成长。父亲的一片孤叶,终于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有了我们一大家子。 父亲移植到了我身上的不只是他的血脉,还有他的理想,他的精神。然而面对年迈的爷爷奶奶,面对父亲没有尽到的孝义,我犹豫了。父亲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新疆,我却不能,我怀着长久以来的夙愿回归祖籍,建设家乡。作品文风质朴,立意深远,读来让人荡气回肠。强烈推荐!【编辑:大漠狂沙】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0052304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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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大漠狂沙        2010-05-23 12:41:18
  药姐不愧是文章高手,读罢此文,获益良多。欣赏,问好!
爱好文字的人,喜交天下志同道合的朋友。QQ:706993137 群“天涯寻梦”65634297
2 楼        文友:大漠狂沙        2010-05-23 12:45:48
  向老一辈新疆的建设者们致敬!他们是铁血好儿郎,是时代真英雄!
爱好文字的人,喜交天下志同道合的朋友。QQ:706993137 群“天涯寻梦”65634297
3 楼        文友:大漠狂沙        2010-05-23 12:50:04
  此文,我读了整整一个小时,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生命的赞美,对爱的传承,它彰显的不只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点评有不足之处尽情海涵。
爱好文字的人,喜交天下志同道合的朋友。QQ:706993137 群“天涯寻梦”65634297
4 楼        文友:ran.t        2010-05-23 12:50:32
  终于又见到合奏了,好象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和一曲了。哈哈。
5 楼        文友:司药        2010-05-23 14:18:27
  感谢狂沙的编按。受累了。遥握问好。
   如果说,“父亲”进疆是军命难违,军人天职,那么,军工二代三代甚至四代则有了自己的思考和选择。
   故乡,于新疆人,有太多内涵……
细节细微处,自成词话。
6 楼        文友:天涯伊人        2010-05-24 09:39:24
  读司药的文,总觉得亲切。
天涯逸人----泛自由人,时有梦想,缀梦成文,不赚喝采,聊以自慰。
7 楼        文友:淡紫幽梦        2010-05-26 08:54:55
  在司药姐深沉地故土情里眷恋,故乡,是永远召唤心的地方......请你记得,我在故乡里,一直,为你唱一支清远的歌.
一个喜欢娴静的女子,一个人,一座城。临窗,低眉,凝睇,这落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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