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山麦老伯弯着腰，提着祭篮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艰难地走上高高的风霜岭。今天是他的亡妻龚阿稻三周年忌日，他早早就起床煮饭，打点祭品，想早一点赶到墓地，向亡妻的灵魂倾诉心中的苦闷。
　　 三年前，龚阿稻被医生确诊为肝癌晚期，医治无效，终于撇下段山麦和四子三孙，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撒手西归。落葬那天，悲痛欲绝的段山麦老伯在下山路上，不慎掉落山涧，摔断了双腿，从此生活不能全部自理，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幸好今年开春以来，他的断腿在一位民间名医的调治下渐渐好转，现在拄着拐杖已能走路了。他很高兴，因为可以亲自上山祭扫妻墓了。
　　 三年来，他饱受了不孝子、媳妇的冷眼黑脸，强压住心中的愤懑不敢向人言。他是个顶爱面子的人，家丑不可外扬呀！何况，这些儿子媳妇仿佛个个都从戏剧学院毕业出来似的会“演戏”，在村人面前对他恭敬孝顺，可暗地里却是百般虐待，恨不得把他弄死。这些委屈，他都忍了，谁叫自己命苦呢。最不能容忍的是儿子媳妇对他们已死去的母亲（婆婆）的大不敬。按照村里的风俗习惯，亲人的忌日，每年都要到墓前祭拜，可儿子媳妇们过去欺他不能走路，每年都说已去祭扫了。要不是上个月一个村人告诉他说“阿稻的墓草都一人多高了”，他还不相信他们没去祭墓呢。
　　 段山麦老伯边走边想，终于来到亡妻墓前。但见坟墓四周丛生的蒿草果然有一人多高，可见三年都没人来祭扫过。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枯黄的蒿草，找到了那块黑麻石墓碑，用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尔后才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小罐白色磁漆和一支中楷毛笔，打开罐盖，用嘴濡了濡笔毫，蹲在墓前，笔醮磁漆，一字一笔地描划起来，不一会儿，几个洁白的大字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龚阿稻之墓”。
　　 描划完这五个大字，该描划立碑子孙的名字了，段山麦老伯一见到不孝子孙的名字，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不描划子孙名字。于是，他的笔锋跳过名字，直接描划起立碑日期，随后收起毛笔，盖上磁漆罐。
　　 他站起身，捶了捶后腰背，然后缓缓地从裤带后的刀枷里取出割草刀，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上，握紧刀柄，弯下腰摆开割草的架势，一丛一丛地把墓草割掉，一抱抱地堆放在墓侧的空地上。为防止山林火灾，他又在妻墓四周拓割了宽宽的火路。
　　 冬日的正午，阳光热热地照着段山麦老伯，把他那满是皱纹的古铜色的脸镀上一层金。他解下扎在腰间当皮带的长汗巾，擦起脸上的淋漓大汗。擦完汗，他转过身，从祭篮子里取出一块熟猪肉，两个小酒杯，三条油炸五香、四包快速面，一一摆放在墓座上。他凝视着墓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从祭篮子里取出祖传的锡酒壶，将两个小酒杯倒满后点燃三炷清香和两支白蜡烛，插在墓左侧的空隙里，尔后跪着哭诉：“阿稻啊，我的老妻！你已走三年了，直到今天，我才来给你做祭，我对不起你呀！四十多年前，你从竹林村嫁到我家，做牛犁，做马拖，没日没夜，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没想到他们娶妻生子后居然连忌日都不肯为你祭扫坟墓。昨晚，我叫他们今天一起来，他们都推说农活忙不肯来。冬闲季节呀，忙什么活？骗鬼！你说，生下这群‘白眼狼’有什么用啊？自从你走后，我摔断双腿，天天以泪洗脸，忍受百般苦痛。你撇下我走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而我呢，不知还要忍受多少煎熬呢！妻啊，你知道吗？生不如死的滋味有多苦！我今年已七十多岁，也该走了。老妻啊，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在一起呀！”
　　 段山麦老伯哭得悲天怆地，老泪滂沱，哭毕，又从祭篮子里拿出一小捆黄纸钱，一扎一扎地压在墓顶上，随后提着锡酒壶，沿着墓周洒了一圈，接着，嘴对嘴地将锡酒壶里的米酒一饮而尽。做完这些，他才用黄纸钱引燃烛火，点向小山包似的蒿草堆。顿时，枯黄的蒿草燃烧起来，“毕毕剥剥”的声音越来越响。段山麦老伯不慌不忙地用手梳理了蓬乱的白发，绝望地望了望山下村庄，然后整了整衣袖，凄然喊道：“阿稻呀，我陪你来了！”随即扑进熊熊燃烧的蒿草堆。
　　 突然，墓洞中窜出两只小松鼠，双双惶逃而去，爬上一棵古松，伏在枝丫间，哀哀地现望着这一人间悲剧。
　　 待村主任以为山林失火带领村民们赶到阿稻墓前时，段山麦已成了一具焦炭。望着墓碑上没有描划的立碑人名字，村民们似乎明白了段山麦自焚的原因。哀大莫过于心死，没到绝望的地步，谁愿意死啊！村主任正想责骂段山麦家的不孝子孙，可寻来找去，却没见到，一问，才知是段家人为逃避扑灭山火的危险而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