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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檀香油条


作者:迷音 秀才,217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23发表时间:2008-11-19 12:32:17


  
   随着“咣铛”的一声,大门颤动了一下,在他的面前从左到右的启开,一条竖直的白光闪进屋里来,像一张慢慢张大的充满了白亮泡沫的嘴。
   这扇大门铝制,铝俗称“马口铁”,是一种轻盈而薄且柔软的金属,捏在手里轻轻一抖,会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破碎声响。因此这扇大门在徐徐开启的过程中铛哩叭嗒的,听起来就像一台快要散架的老式机器,尽管功效近失,声音倒是有如山呼海啸,播散出去,将整座村落严丝密缝地罩住。
   门前是全村最大的一块圆形空地,据说很久以前是县衙的演武校场,小甲所住的屋子就是当年县衙的公堂旧址。又据上了年纪的老人口头风传,满清末年,有一个钱姓县太爷用刑的时候,喜欢将犯人押到校场中心或打扳子,或掌嘴,或插指甲缝,吸引更广大民众的观视,以儆效尤。他们说要是打板子,犯人的屁股被打烂是常有的事,看起来就如同出油以后加入老抽和桂皮茴香八角等后用文火炖出来的五花肉,——说到这时,他们往往眉飞色舞,口中巴咂巴咂着,好象他的嘴里真的有红烧肉似的。
   空地四周紧邻着的便是村落里的民房,如果从高空俯视,沙砾铺就的空地白苍苍,四周的民房黑黢黢,活象一个只秃了中央毛发的中年人的头顶。
   铝门缓缓的展开,越来越多的光线拥进屋里去,在小甲的脸上呈现出明显的光影变换。直到铝门霍霍地开启了一半,他的身形才终于清晰了起来。
   八十多岁高龄的小甲端坐于一把檀木靠椅上,上着白衫,下着白裤,赤着脚丫子,大概由于痒或者冷,他的两只大脚指不停地对噌着。他的脑门上已没有多少头发,剪着板寸头,齐齐的如同杨梅的表面,但如果绕过他背后仔细瞧瞧,就会看到他后脑勺处还扎着一根形似壁虎尾巴的小辫子。头发和辫子都已经花白。他的脸紫棠色,颧骨高耸,双眼紧闭,眼窝深陷,扁平的鼻梁之下,是薄薄的嘴唇,此时由于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关系,所以嘴唇颤动不已,时不时往外努起,就像一张鲇鱼的嘴。他的下颔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像一把未经泡软的粉丝,正受着他嘴巴的牵引而根根抖动。他的双肩瘦削,双臂垂落两旁,腰板挺得笔直,他左手贴在左膝上,右手捻着一串檀木佛珠。他神情肃穆,正襟危坐,如同一尊塑像。
   铝门随着最后一声“咣铛”戛然而止,敞得大开,四周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听得小甲好象喃喃自语地念:“南无喝呐怛那哆呐夜耶,南无阿俐耶婆卢羯帝,烁钵呐耶菩提萨陀婆耶,摩诃萨陀婆耶……”这时已经有很多人陆续出现在空地上,他们都是邻近的居民,看样子是被铝门的怪叫声吵醒的。
   小甲好象领悟了什么,猛然间双目圆睁,精光四射,唇角缩紧,喉结涌动,双颊鼓起,重重地逼出了一记咳嗽。咳嗽声一落下,左右两边便传来唏嗉之声,他的儿子赵幼甲从左厢房大步跨出,双手捧着一身行头,神情如同他爹一般肃静;他的女儿绣甲从右厢房款款走出,右手倒拎着一只红冠白羽大公鸡,左边掖着一只青铜香炉。幼甲为小甲戴上红毡帽,披上圆领皂衣,套上两管皂裤,拦腰系上一条红布腰带,套上硬底黑布靴子。小甲穿戴整齐,显得神情奕奕,继续端坐着,目光半含半露。绣甲已经将香炉摆放在他脚下,燃起三根手指粗细的檀香,烟气袅袅升腾,并将大公鸡置于小甲和香炉之前,大公鸡扑棱扑棱的蹬着两腿。空地上的人头渐渐的多了起来。小甲又发出一记跟先前一样声势的咳嗽,幼甲仿佛收到指示,随即转入厢房,只听得后院传来混乱的响鼻之声,十条黄毛土狗蹿了出来,一阵“飕飕飕”,夹杂着一阵“啪嗒啪嗒”,它们就全部到了空地之上,仿佛赛狗一样绕着空地兜起了圈子。有的狗跑着跑着,还时不时的吠叫几声,叫声迅速的得到村落深处的其他狗的响应,于是吠声此起彼伏的传来,稀稀拉拉的人随着吠声涌向了空地。十条狗,四十只爪子,将空地捣腾得尘土飞扬,尘土里夹杂着细若面粉的麦糠,使得空地上仿佛有黄色的狼烟弥漫。昨晚幼甲雇了三个身强体壮的帮工,挑来了几十箩筐的碾成细末的麦糠,连夜铺洒在空地上,为的是今天给土狗撒泼之用。
   小甲的双眼再次睁了起来,屁股离开了檀香椅子,站直了身子,右腿抬高,往右一旋,将那三根檀香跨在自己的裆下。三条蚯蚓一般的白气蜿蜒爬升,往他的身上扑腾,使他的身体看起来就似往外冒烟,仿佛真的有佛音缭绕。
   小甲确信全身已充盈佛气,便双手一抖,打了一个榧子。肃立左侧的幼甲便将那把檀木靠椅搬入左厢房,肃立右侧的绣甲则将香炉掖入右厢房。幼甲再次出现之时,右手提一个铜锣,左手握一把木骨朵,走到大门中央立住,敲了“当”一声锣响。
   锣声是一个信号,因为在它响过之后,屋子东西两侧的巷子深处便几乎同时传来“呼嗬”之声,各拥出了一拨人,个个是腰圆膀阔的彪形大汉。东巷的彪形大汉中,有四个人用两根竹杠子抬着一口铁锅,这口铁锅之大足以煮一头全牛,用碗口粗细的绳索吊住,他们一步一顿,好象在抬一头肥猪。另外还有四个人每人肩头上杠着一桶油,就像扛着一枚炮弹。从西巷出来的那拨人,则拥护着一辆木板车,车上满载着松木劈柴,有人像纤夫一样在前面拉,有人像犁田一样在后面推。无论抬锅的,扛油的,拉车的,推车的,口中无不发出“呼嗬呼嗬”之声,节奏鲜明,生生地造出热火朝天、轰轰烈烈的气势。
   这两拨人在空地上汇聚,那些狼狗已经闹腾得疲惫不堪,都在旁边吐着鲜红的舌头,似乎在思考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闹腾。空地上空的黄色麦糠逐渐落定。东巷来人便踏步走进空地中央,仿佛走过一块柔软的麦田,四周盈满麦香,他们在那里搭了一个锅台,将铁锅架了起来。西巷来人将松木劈柴堆积在铁锅底下,东巷来人中走出一人,将一桶油浇到劈柴之上。当最后一滴油从桶中滴出的瞬间,幼甲敲了第二声锣响。响声过处,一支不知来自何方的冒火的箭从天而降,“咻”的一声便钻入了劈柴,顷刻之间,劈柴之上燃起熊熊大火,与此同时,其余的扛油者将三桶油全数倾入了锅中。
   原来那桶浇在劈柴之上的油是遇火即燃的煤油!
   当小甲发出第三个咳嗽时,幼甲也敲响了第三声锣响。小甲突然“呔”的一声身体前倾,以戏剧中“巡城”的架式在屋内兜了起来,当他转身的时候,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利刃。此时幼甲也已经放掉了铜锣和木骨朵,将那只红冠白羽大公鸡的脖子抻长,捧在小甲面前,那只大公鸡翻着白眼,好象不屑一顾一样。小甲“咿呀”的喊了一声,手起刀落,大公鸡的头便离开它的身体,一股热血从断脖处激射出来。幼甲早就用一个大号瓷碗接得一滴不剩,他换手之迅速,手法之细致高超,一直令小甲赞叹不已,不禁要发出“虎父无犬子”的感慨。
   鸡血装满了一大碗,小甲像洗脸一样掬起一捧鸡血往脸上抹了几把,直到他的五官难以辨认,就连下颌的山羊胡子也变得和红领巾相似。
   在小甲斩鸡头、抹鸡血的同时,空地周围黑压压的围了一圈,人头攒动,人群之后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咕隆咕隆”的响声,一辆牛车拨开人群颤巍巍的踱到场地中央,牛车上装载着和好的面,用小甲的洗澡盆装着。那头牛自顾自的走着,旁若无人,骑在牛背上的人正是绣甲。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概他们像我一样也搞不懂绣甲是何时从屋里跑出来,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和好一车面、然后突然出现从人群外头的,——这简直无法理解,就像一个谜。
   牛车停了下来,火焰的獠牙已经将松木劈柴啃啮得劈啪作响,油锅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小甲走出了大门,像一尊运动的关公像,脸上的鸡血如同一副面具,让他的神色更加凛然,威武不屈。人群自动的豁开了一道口子,让他走入空地,再在他的身后合流。他的身后噼里啪啦的响起了鞭炮声,只见幼甲紧紧的捂住双耳,喉口咕咕直响,清了清嗓子,将尽可能高的音量喊了出来:
   “前清监刑司总管慈禧太后老佛爷御赐郐子手状元赵姥姥起身亲炸檀香油条!”
  
   二
  
   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赵小甲也无法忘记当年跟随父亲赵甲执行“檀香刑”的情景,这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作,从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荣耀,也正是在这次之后,他决定不再做屠户,而干上了刽子手的。
   每当他将两只眼睛闭了起来,思绪就仿佛穿越了时空,身体跟着飘飘荡荡的回到当年的刑台之上,——在凡人的眼中那只是杀人的刑台,而在刽子手的眼中,那却是通往极乐世界的升天台。升天台形似比武招亲的擂台,正中立着一杆楸木桩子,所有的死囚犯都要反剪着双手,跪在桩子周围。在这之前他们可能是王亲贵族,也可能是升斗小民,但是一到这里,他们无非就是一堆骨骼和筋肉的混合体,因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赵小甲的父亲赵甲头戴红毡帽,身着皂衣皂裤,拦腰系一条红腰带,足登黑布靴子,走向升天台。他的心里焕发着豪迈的情怀,此时他已不再当自己是人,也不是传说中的神,而是无论人和神都要皈依的至高无上的法!
   公元一九OO年八月三日,虎背熊腰的小甲肩上扛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檀木橛子,紧紧地走在赵甲背后。他们的脸已经受过滚烫的鸡血的洗礼,五官难辩,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俨然两尊天神。檀木橛子在烈日的炙烤下闪耀着古铜色的悠光。升天台上架着一只巨型铁锅,铁锅下燃着骡腿粗细的松木劈柴,劈啪作响,锅里的油发着碜人的爆裂声,赵甲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知道这是供油的小衙役投机倒把,将部分的油换成银两,又将同量的水来充油,从中匀点稀饭钱。
   小甲和父亲一步一步从搭起来的木头阶梯登上升天台,那个待刑的死犯便在他们的面前逐渐显露。首先是头颅,他的脸隐藏在披散的头发之后,乍看过去让人以为是看到了后脑勺;接着是身体部分,穿着白色犯衣,这套犯衣显然过于紧身,凸显出层次分明的肌肉,尽管双膝跪倒,但却无法掩饰他身材的高大匀称。赵甲在通过阶梯逐渐上升的过程中,看到了孙丙的身体,内心翻滚着一股巨大的创作欲望,他琢磨着这个人体如此完美,无论怎样的拆分组合,都无疑是暴殄天物之举,——他理应享受一次历史上最华丽也是最典雅的刑罚。
   这个刑罚乃赵甲首创,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檀香刑。
   死犯孙丙之所以有资格接受檀香刑,那是因为他纠结乡党,闹了义和拳,发誓要扶清灭洋。在一次遭遇战中孙丙率领的义和拳民众杀了十几个德国士兵。在另外一次攻坚战中,德国人用欧洲运来的钢炮轰垮了孙丙盘桓的据点,震落了他手中的兵器,将其生擒活拿了,本来他是想自刎的。在朝廷的眼中,他是叛党,理应遭受极刑,因此为了杀一儆百,威慑大众,恐怖狰狞的檀香刑再合适不过了;而在大众眼里,他是民族英雄,因此为了让其万古流芳,彪炳青史,惊心动魄的“檀香刑”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朝廷仿佛看透了广大群众的心思,于是派出钦差驱快马将七十多岁高龄的原监刑司总管赵甲赵姥姥请出江湖,因为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能执掌“檀香刑”。
   赵甲从儿子小甲的肩头上接过那根檀木橛子,投入破碎叫声的油锅当中,“噗”的一声檀木橛子钻过油面,一下子沉到锅底,像一块金属一般,在锅底碰出“铛”的闷响,他又将早就让官府准备妥当的一盘牛肉倒入油锅,牛肉在锅里如同人生沉浮翻滚,肉香很快飘荡到升天台四方。
   围着升天台的是一座白色的环形校场,围着圆形校场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左边是持枪肃立的德兵,像一排小树林;右边是交头接耳、长吁短叹的民众,像一个狂风中的芦苇荡。此时校场上尘土飞扬,十几匹喷着响鼻的战马拨蹄蹿跃,仿佛赛马一样在校场上兜着圈子,造出地动山摇的声势,使升天台上的赵甲父子宛如身临沙场。想到那十几匹身经百战的战马完全是为了他们而嘶鸣,他们便异常的兴奋和感动。
   赵甲操起一把长柄铁钳,伸入滚腾了半天的油锅中,将沉入锅底的檀木橛子夹了出来。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手腕处灌注了最大的身心,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座巨大的磁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他的身上,他是万众瞩目的,是世界的中心!
   檀木橛子浸透了油香和肉香,吸足了谷气和肉气,既有佛气又有杀气,既熏染素食之雅,又充满酒肉之俗,雅俗共赏;既有女性之柔美,又有男性之阳刚,刚柔并济。它是观音菩萨,同时也是夜叉阎罗。它所带来的死亡是华丽而神圣的,同时也是丑陋而鄙俗的。在朝廷的眼中,它是杀人的利器,以满足人类嗜血和施虐欲望的工具;在民众的眼里,它是演技精湛的演员,将充满挑战性、难度极大的濒死时刻演绎得扣人心弦。
   檀木橛子从死犯孙丙的谷道也就是肛门进去,贯通他的整个体腔,将他的全身架住,令他无法弯腰,只能斜斜的或者直楞楞地躺倒。檀木橛子吸收了有益身心的元素,又仰仗赵甲的生花妙手,才没有戳破他体内的任何脏器,因此他的心脏从前是怎么跳动的,如今还是怎么跳动的。在这样的状态下,死犯还可以存活三天,直到呼吸衰竭。
   在这三天当中,孙丙始终将双眼瞪得铜铃般大,第一天他的目光绿荧荧的,宛若坟墓附近飘逸的鬼火,让人不寒而栗,到了第二天,眼里的光芒尽管明显减弱,但是依然摇曳不已,反而更显得诡异和扑朔迷离,最后一天,他的眼球就像两只即将破壳的鸡蛋,爆出了纵横交错的道道血丝,在一把流火后突然的闪灭,他的眼里终于不再留有余光,只剩下空洞洞的黑暗。檀木橛子顺着食道顶住他的喉口,他只好仰面朝天,并且将嘴巴张到最大,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加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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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檀香刑被执政与侵略者当作了镇压的工具,已经比之古代的种种酷刑有过之而不及。然,更使人慨叹的是执行者竟以此为荣,传承下来,乐此不疲,檀香油条由此而来。悲哀了。——无尘【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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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无尘        2008-11-19 12:59:38
  檀香刑的描绘很见作者非凡的写作功力。问好,小迷糊~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2 楼        文友:落梅香        2008-11-20 00:02:26
  看过莫言的檀香刑
   映像颇深
   今天看到作者的文字
   语言风格上虽然差别很大
   但也能让人心生义愤
3 楼        文友:姜褪吓        2015-09-12 18:27:1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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