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地丰润
我的家乡宜兴紧挨着浩淼的太湖,湖边有七十二渎。渎,字典解释,沟渠、水道。在我们宜兴,这渎却是指太湖所泄之地。这地,白天干爽如香灰,一到夜黑,便水意氤氲,因此这地又被乡里人称为香灰地、夜潮地。
宜兴最出名的地方物产除了紫砂壶,还有就是渎上百合了。这百合虽苦心,却滋阴养肺,有太湖人参之称。宜兴还有一样被称为人参的物产,也是这渎上出产的。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大萝卜而已。但这大萝卜却非一般,甜脆如香梨。一到冬季上市时节,上海、无锡一带的精明市民买萝卜时,总要问一句,这是渎上萝卜吗?如是,便欣喜,买回去,或生吃,或切丝凉拌、或是放炉上炖肉,日日吃它,也不会厌。
这样的土地,种什么长什么,自然就精贵。因此,渎上的人就发明了套种的耕作法。比如,百合地上套种上西瓜、香瓜。红瓤黑籽的大西瓜,虽是渎上人家的副产品,却是我孩提时代最神往的东西。那沙甜如蜜的滋味,现在想起,我还得流口水。
我舅家就在渎上。舅家门前有条小河,坐上船,划上两三把橹,船便进入太湖浩淼的烟水中。小时候,到我舅家走公路不大方便,我总是搭乘舅家村上来我们镇卖物产的小船去。
去舅家就是为了吃西瓜的。舅家村人见到我去,总是笑我,“大外甥,你又来偷西瓜吃了?”
绿野上,绿翠翠的滚圆大西瓜煞是馋人,不偷吃,对不起生养我们的土地。偷瓜一般在中午。盛夏的阳光热辣辣,从太湖里吹来的风却凉爽爽。看瓜田的是舅家村上的光棍汉子兆庆。兆庆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灰蒙蒙的如泥土似的脸皮,上面长满了茅草似的胡子。他在凉棚上老远就看到我们了,却闭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噜。一只野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地叫,要钻进他的耳孔,他伸出蒲扇样的大手,啪地一下,蜜蜂没打着,自己却挨了一个耳刮子。如是三番,我们已在瓜地里把小肚子吃得也滚圆如西瓜了,只才听他一声大喊,抓偷瓜佬哦。我们吓得撩起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抓着红瓤的西瓜啃,脚让缺口一绊,吧嗒一跤,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只听兆庆在身后哈哈的笑,“大外甥,你慢点跑,当心把小肚子跌爆了。”
现在想起这些就感到特别温暖。这些朴实的生命也和大地一样仁厚。
“脚趾扳扳,扳到南山,南山有会,青龙宝贝……”这歌声也是从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吧?这是我家乡的童谣。小时候,日子艰苦,但我们心灵上,却有一片童谣的绿荫庇护。
阳春三月,田里的麦苗还青,家里米缸里的白米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我们不急,田埂上、沟渠边,早已生长起一簇蔟的碧绿清香的野菜。大地自会滋养他的孩子。
挑野菜适合女孩子,她们一手挽着小竹篮,一手拿着精巧的小镰刀,桃红柳绿般地走在绿毯似的原野上,漆黑如水般的眸子细察着脚边的草丛麦苗。一棵棵野菜落进她们的篮里,她们的心被这些碧绿的野菜欢喜着,忍不住唱出来,“丫头,丫头,卖到杭州;杭州米贵,饿煞丫头……”
有野菜吃,饿不着肚子,是不会卖丫头的,丫头们唱这些歌谣,是因为心里欢喜。有次我和妹妹阿豆到离家十几里地的滆湖边挖野菜,妈妈给我们带的是糯米饭。可到肚子饿了想吃饭的时候,却发现没带筷子。我只能折了两根柳枝做筷。用柳枝筷挑着糯米饭吃,满嘴的苦涩。妹妹却吃得香甜,她坐在碧野里,看着满篮的青翠,一边吃着苦涩柳枝饭,一边唱着着朴素的大地歌谣,也仿佛成了大地上的一棵摇曳的草。
的确,我们都是得到大地庇护的一棵草。
曾经的我们,并没有那么勾心斗角,也未体会到世态炎凉,对于家乡,存在的,便只是美好。
而对于家乡的记忆,总离不开那里的特产,以及承载着我们回忆的,温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