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香菱学诗
她告诉我,一个人最脆弱、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可以用诗歌来武装自己。
——题记
她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自小被拐子拐卖,缺少父疼母爱,好容易碰到一个有情有意要把她堂堂正正娶进门的冯渊公子,却又天公不作美,让她饱受命运折磨,天杀的拐子竟将她又卖给第二家,遂不幸碰上薛蟠这个呆霸王,横刀夺爱,打死冯公子,强买了她。
从此,暗无天日何所似?刀山火海度光阴。
她,就是《红楼梦》中的那个眉尖有痣、苦深似海、原名英莲、后叫香菱的俏丫头。
香菱的身世原也坎坷,因她而引起的一场人命官司,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回中有过生动详尽的描述。真是无巧不成书,曾经蒙受过她父亲甄士隐大恩的贾雨村正是这场官司的审判官,于情于理都应当公事公办,替孤女申冤报仇。可贾雨村托庇贾府之荫,受门子指点规劝,在其一再唆使下,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锦绣前程,不惜徇私舞弊,避重就轻,轻飘飘地将良心的砝码移向权大势重的薛家,忍将孤女丢于鸿沟深渊之中而不管不顾,忍将冯公子一缕冤魂不闻不问。
于是,人生之路原本可望柳暗花明的香菱,像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被命运之神毫不留情地插上了薛蟠这滩《红楼梦》中最大最臭的牛粪之上。
薛蟠这家伙除了好事之外,什么坏事都会做,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打架赌博,斗鸡走马,不但喜欢泡小妞,也喜欢玩娈童,有一次竟会瞎了眼去调戏柳湘莲,故此还被柳湘莲痛打过一次。其人当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可怜香菱一介纤纤淑女,居然饱受这个混蛋摧残蹂躏,苦苦煎熬,有泪无处流,有苦无处诉,心里所有的苦楚,都只能成为哑在喉咙的一声叹息。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聪明而坚强的香菱,终于开始突围人生,让自己全副武装,迎接人生的风风雨雨,打拼自己的人生希望。
而她用来武装自己的武器,便是诗歌。
绝望之中,仰首叹息,猛见一首首唐诗,像一颗颗星辰,悬挂在漆黑无边的浩渺长空,闪着光,发着热,笑着,哭着,爱着,恨着,鲜活生动,五彩缤纷,如此迷人醉人,深深吸引了香菱,大大稀释掉她的痛苦,令她情不自禁地想溶入其中,也想创造出一颗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星星,不是最大的,不是最亮的,也不是最美的,却只是属于她自己的。在天空点亮,点缀她的人生,成为她所经过的最黑暗路上的一盏明灯。
香菱这一学诗,在大观园中可出名了,众姐妹们都知道薛家出了个书呆子,爱诗爱得快疯魔了。她的刻苦钻研、勤学好问的劲儿,实在让人佩服。她拜师林黛玉,昼夜苦读不辍,有不懂之处便问,像宝钗、湘云等都是她经常求教的对象。日子益久,渐入诗境,她读诗颇有心得,对于一些诗句的分析居然头头是道。
如她评价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个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她又评价“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两句,说是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从这些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香菱对于杜诗实实用心研读,已然领会了其诗中精髓了。若杜甫泉下有知,一定会为自己得了这么个红颜知己而拈须微笑呢。
香菱昼夜苦读不辍,吟诵不绝,诗艺也日益精进,从初时“措词不雅到“过于穿凿”,直到后来大家一起赞赏她的“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句的“新巧有意趣”,这中间,不知她流了多少汗水,甚至于有一次过了五更以后刚睡下,却又在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梦里还在做诗呢,难怪宝钗都在替她担心会痴出病来呢。
终于,香菱学诗成功,成了海棠诗社的一员,从此圆了自己的诗梦。
曾读一文,说香菱不知籍贯,不记父母,却还一门心思学诗,岂非无心无肺、憨傻之至?这些话让人心里是大大的不服。其实香菱是极聪明慧质之人,她懂得面对现实,把握当下,为自己的精神生活突围出一条生路来,让自己的心灵像天使一样地活着,这样的活法,这样的直面残酷人生的态度与勇气,不是最可圈可点的吗?
像她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孤苦零丁,身世浮沉一如雨打飘萍,支撑她生存下去的动力又从何而来呢?没有亲情滋润,没有爱情安慰,没有友情知心,其实,她是把诗当做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给她温暖,给她幸福,才值得她为其魂牵梦萦,废寝忘食。她叹那些哀怨悲忧之诗,喜那些奇句妙言之趣,老杜之沉郁,李白之轻逸,陶渊明、王维、阮籍、鲍照等等,都成了她的安慰大使,在她面前展示出她之前从未发现过的生命的奇美来。让她活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来,也终于找到自己错失了很久的人生座标了。
金陵十二钗中,也只有她告诉我,原来一个人最脆弱、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可以用诗来武装自己,这难道不是世上最高贵最有尊严的活法吗?每一个人终究都有他自己的喜好,有的爱钱,有的爱权,还有的以拥有最纯美的爱情为幸福,可是她的选择却是那样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她只以爱诗歌为己任,与荣华富贵无求,与锦衣玉食无涉,这是何等美好的抉择?
可是,诗歌能改变她的命运吗?翻遍唐诗宋词,女性作者寥若晨星,屈指可数,皆因“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句话,像一根绳索,捆住了诸多女性的灵性慧质,让她们针工线活,洗衣做饭,相夫教子,了此一生。若有一两个打破束缚的,便当成异类来看待,白眼相加。比如绝代才女李清照,一生佳作无数,辉映诗词天空,在晚年,内心却被一女童以“才藻非女子事也”所深深剌伤,从而陷入无尽的悲凉之中。可香菱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一条路,自是有一股凛凛之气扑面而来。她的爱诗与大观园中的众姐妹们不同,她们是将诗歌当作调味品来调剂生活的,而她则是将诗歌当作主食,不可或缺的。所以,诗歌在她心里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太多的苦,太多的泪,只为钟情二字,而诗歌,才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爱人。
毕竟诗歌的力量太小了,根本不堪现实的轻轻一击,更没有让她的人生彻底反败为胜,盘活她人生的整部棋局。后来薛蟠又娶了个母老虎夏金桂做正室。偏生这夏家大小姐性格乖张,脾气暴躁,心胸狭隘,极好争风吃醋,且又淫荡成性。她把自己的陪房丫头宝蟾给了薛蟠大做好人以笼络其心,然而背地里却再三再四勾引薛蟠的堂弟薛蝌,却又碍于香菱在旁,怕她坏了自己的好事,于是为了拔掉香菱这根眼中钉肉中剌,故意在汤里下毒妄图毒死香菱,搬掉自己成就好事的障碍。不想阴差阳错,害人不成反而毒死了自己,后因此累了香菱差点儿吃人命案。真相大白之后,终于一切风平浪静,香菱被扶了正,她的春天终于来了。
原想富贵荣华终于可以长久,历尽千辛万苦香菱总算是修成正果,让人心里不禁替她安慰不已,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可是哪儿知道到了最后,偏生她又难产而亡,魂归离恨天!
是啊,古往今来,有谁依靠诗歌大富大贵过?有谁能够躲在诗歌的春天里长长久久,了此一生?而香菱,曾经那样敬诗爱诗梦诗写诗,却终于陷身泥淖,无法抽身退步。肮脏俗世糟践着她的冰肌玉骨,风刀霜剑摧残着她的雪容花貌,可是她竟能选择出一条最美丽的诗歌之路,来为自己的人生增添了一抹大大的亮色。
如果说宝玉是来这世上了结一段情缘的,而黛玉是来这世上了却一段泪债的,那么她就是来圆一段诗缘的。无论结果怎样悲凉,那种寻觅梦想实现梦想的过程已经足以值得她也值得我们欣慰了。为此,她总算是不虚此行,得以让自己的灵魂在诗歌天空自由自在地飞。最后我们仿佛看到了香菱幸福的结局,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她终于怀抱着一个美好的憧憬,轻轻地飞去了,你看,你看,香菱乘着诗歌的翅膀,轻轻地飞向天空,与自己的诗梦永远合二为一,融于一起。在整个大观园姐妹们林林总总的悲剧命运里,这是让人如何喜欢得掉泪的结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