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哥 ——农村记事
圈儿,圈儿,
麦秸窝儿,
您给俺下蛋儿,
俺给您垒窝儿!
有人说那叫缘分,有人说那是天意。不信?那是你没有遇着。
圈哥失踪了。
有人说他去海南了。去找陈大凤了。
听妈说:“那时侯布票很紧缺,要不是,你圈哥不会疯.”
是的,要不是,大凤嫂子就会来的。
要不是,圈哥会有一个儿子的。
这是不是没缘分?是不是天意?
那天。
一放学,我就从书包里掏出弹弓一路的射杀,走到村口,便又发现一个目标,路边的杨树上有一只小雀儿。
我一抬手,“嗖——”地射出去。
“扑棱棱。”雀儿挣扎着扑扇了一下翅膀,企图飞起来,最终掉了下来。
掉在一个人的脚下。
我跑过去拣。
“小炜。”
“啊!圈哥。”
我看他时,只见他象个大笋瓜儿似的两头停,头发微微卷曲,海南的太阳也没有晒黑的脸膛亮亮的,唇边两抹淡淡的胡须透着英气。
他穿着蓝色学生服,左边小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左肩挂着一个草绿色的挎包,右手提着沉甸甸的大帆布包儿,我觉得那包儿足足有我的重量那么沉
那时我才十来岁。
圈哥二十多岁。
我知道,圈哥是去海南育种的,很远很远,很神秘的一个地方。
从课本里知道,那里很热很热,那里有椰子树,很高很高,《红色娘子军》的万泉河边就有,椰子汁很甜很甜。
还从大人的嘴里知道,那里的女人很多很多,很漂亮很漂亮。
不是吗?
《红色娘子军》里的女红军都很漂亮。
我好羡慕圈哥,能到那么神秘的地方去。
同学们都认出圈哥来。
“圈哥,圈哥”地乱叫。
我找了根棍儿,抬了大包儿簇拥着回家。
一路上,圈哥象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村里人都眉开眼笑地和圈哥打招呼。
“圈儿,回来了?”
“还服水土啵?”
“回来看看奶奶?”
“咋一个人回来了?”
圈哥的脸红红的,两撇淡淡的胡子微微向上翘着,有点象斯大林的胡子,诺诺地应着。
现在我才明白“咋一个人回来”的意思。
对婶子大娘嫂子们说:“黑儿介去家坐坐,吃点希罕。”
对汉们儿则说:“咱黑儿介杀一盘。”
夜里,我匆匆忙忙做完了作业,便屁颠儿似的跑到了圈哥家。
圈哥没了爹,娘嫁了,他跟着奶奶过日子,妈说:“圈儿从小聪明,上学都是头一名。”这回去育种是公社给的名额,让一个村去一个。
一进门,屋中间的小桌子边围着几个汉们儿,正在杀一盘,几位嫂子也来凑热闹。
圈哥着红子儿,孬哥着黑子,正杀的难解难分。
“噢,小炜,进来,抬炮,麻雀呢?拿来烤了吃!”
“喂猫了。”
“好,外将。一会喝椰水。”
我也蹲在旁边认真地看他们下棋,虽然我不懂。
一边下棋,一边唠叨着,我也插不上嘴,便乖乖的。
圈哥着了一步棋,便起身,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大椰子,拿了刀从一头破开。
“海南岛那里一个汉们儿有几个老婆?”快嘴嫂子问。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跳马。”
“看你的炮!”
“咋没有带一个回来?”
“唉,唉,出车。”
“尝过鲜吗?”
“拱卒。”
“拼车。”
“没启封吧?”
“撑士。”
“听说那里有麻风病。”
“相他。”
“不敢?”
粗瓷碗里盛了椰子水,圈哥先给奶奶,再给我,然后大家一个个地嘬着,“吱——”一片的啧啧声。
“将!”
圈哥最后一着棋,大家都懵了。
“噢!”
我每天夜里都去看下棋,每天夜里都有椰子水喝。
有时我困了,就睡在圈哥的床上。
半夜里,我醒来尿尿,床头桌子上的煤油灯仍亮着,圈哥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愣愣地出神。
我尿罢,抱着圈哥的胳膊,一看,噢,一个姑娘的照片。
婷婷的站在礁石上的姑娘,裙子往左摆着,许是刮着风吧。手里攥着一枝不知名的花儿,圈哥告诉我,那是南国特有的花儿。远处的椰子树斜斜地伸向左边的海面。
照片的景很远,又是黑白相片,看不清脸儿的,不过倒也秀气,文静。
圈哥说:“她叫大凤。“
常常看见圈哥捧者照片出神。
后来,没有了椰子水喝。
后来,村里也搞育种,圈哥是技术员,从此粮食年年增产。
后来,圈哥一封一封地写信,然后又一封一封地收信。
那天,我又去,圈哥拿着一张照片在看,眼神儿直直的,亮亮的,没有往日的温柔,而是一种惊异的神气。
我接过一看,是一个胖胖的光溜溜的小男孩。上写百日留念。
布票,没有。
五丈!五丈!五丈啊!
圈哥给大队申请,却没有批,也不知什么原因?
一寸,两寸,……五寸。
圈哥攒了五寸布票。有钱难买不卖。缺少这个东西啊!
后来我还常去圈哥家。
那一次,收到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撕成两半的纸。
后来,圈哥教我算术。
“一丈等几尺?”
“十尺。”
“一尺等几寸?”
“十寸。”
“五丈等多少尺?”
“五十尺。”
“五丈等多少寸?”
“五百寸。”
他教我好多遍,我记得烂熟,妈妈让我算布(妈妈要用老织机织布),我算的可快呢!
我上了中学,考上了大学,而且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学的还是农业。
没有了空闲时间,也不常回家,也就不常去圈哥家了。
那年,我放暑假回家,一进村口,便听一群孩子在唱:
圈儿,圈儿,
麦秸窝儿,
您给俺下蛋儿,
俺给您垒窝儿!
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往他的身上吐唾沫,仍果皮
我近前哄走不懂事的孩子,但看他时,身上的没有扣子分不清颜色的褂子敞着,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脯,下着大裤衩不象大裤衩,长裤不象长裤的拦腰捆菏着一根绳,踢拉着破鞋,脏兮兮的五六寸长的头发,老鸦窝似的,还粘着许多麦秸,长长的头发遮盖着好象刚从煤井出来的工人一样的脸,两撇浓浓的胡子上粘着米粒。
看见我,他那深深的茫然的眼睛霍然一亮。
“小炜。”
是圈哥,我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
“一丈等几尺?”
“十尺?”
“一尺等几寸?”
“十寸?”
“五丈等多少尺?”
“五十尺?”
“五丈等多少寸?”
“五百寸?”
自问自答,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胸前白地红字的校徽,就象他算不清似的,要我教他。
我说不清心里的滋味,胸口好像堵着一丛猪毛,鼻子好像被谁猛击了一拳,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我同他回家。
妈让他吃饭。
他吃了。
他要走。
我留他。
同他一块儿洗了澡,理了发,给了他几件衣服。
妈说:“他疯了。”
是啊,哀大莫过于心死。
妈说:“现在村里救济他祖孙俩。”
不过,我曾经找过他,看他穿着整洁的衣裤,眼睛亮亮的,并拿出相片让我看,与他对弈,我却输给了他。
不曾想,我好些年没有回家,参加了工作,今年春节同妻儿回家过年,竟没有见着圈哥。
妈说:“奶奶死了,没有什么挂扯了。”
圈哥失踪了。
有人说他去海南了,海南建特区时就不见了他,有人说他死了。
究竟去哪了?
我猜,他揣着相片,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去找儿子了。
因为我知道他并没有疯。
我希望老天帮圈哥一次。
只是我临走时,出村口还听到:
圈儿圈儿,
麦秸窝儿,
您给俺下蛋儿,
俺给您垒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