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城的一片树林里，常常有一位银髯的老者，在浓荫下摆摊作画。我初初以为，那是一位资深的画家，要在这人杰地灵的大学城来，沾点仙气激发灵感；后来，见他天天不辍，便以为是位业余画师要取暖余热、赚点小钱；再后，见他对索画的人概不拒绝，无论你要花鸟鱼虫，还是山水仕女，他都一一满足，一律只取一元纸墨费，于是又猜测他是位退休赋闲在家发闷之余便以画自慰、聊度晚年的业余爱好者。直到我发现，只要你能掏出学生证，他就分文不取，才觉得有点奇怪：他何以独要厚待青少年学生？
　　 旁观既久，我终于又有所发现，这老者作画很有一点奥妙：他画画的程序几乎千篇一律，首先展开纸张细细抚平，然后第一笔总是先饱蘸墨汁，接下来提着笔对纸沉思有顷，任由浓墨滴在纸上。作画开始，他先从墨滴处着手，杂以不同色彩，经过一番仔细的涂抹渲染，不久，一幅色彩斑斓的国画便跃然纸上。老者捋一捋斑白的须髯，若有所思，笑一笑，向索画的人点点头，双手将画奉上。而后，在惬意中，又重复起先前的作画路数来……这让我称奇不已！
　　 再说老者偏爱的这个创作环境：这里可是天之骄子们出没的重要场所，即使不是周末，园中骄子也络绎不绝。这公园山环水绕，绿树葱浓，小河淙淙，花香鸟语，好一块令人称人羡的秀雅净地，实是读书、修行用功的绝佳去处，估计这正是公园打造者的初衷。可是，这里终非红袖添香的书斋学堂，而只是蜂飞蝶浪逐鹿爱情的跑马地，映入眼帘的常常是这样一些镜头：恋人双双对对如影随形，半趟在树下的椅子上、丛林间，在一袭大氅的半遮半掩之下，演绎着爱的狂想；树干前、雕塑边，男女情侣紧紧相拥，让充血的红唇疯狂地粘在一起，由了一位伙伴频频摄下伟大的历史性的镜头；一伙小子，或者一群姑娘，像蜜蜂像蝴蝶，飘来荡去，嗡嗡营营，声震山峦树梢；坦胸露脐、衣著暴露的时髦女，仙女散花般的磕着瓜子，漫无目的的浪荡；除却欢声笑语，也时有嘤嘤泣哭，或者男女之间的全武行的大戏……
　　 一边是潜心作画的老者，周围是滥情的学子！老者选择在他们近旁作画、赠画，莫非另有深意？在中国的文化史上，有许多善于感悟人生的智者，为我们留下大量开启心扉的篇章。孔子站在江边，江风徐来，波涛汹涌，于是长长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唤起古往今来多少人对人生、时光的珍惜！“悟己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陶渊明“向前看”的人生感悟也启迪着多少人放下包袱，亡羊补牢。大概这画者正是位而今的智者。
　　 把同在一个园子的老者与骄子这看似没有联系的人们，一旦联缀在一起，就生出一些意想来，这作画、送画也许另藏着玄机深意。这老人也许就是这里某个知名高等学府的教授良师，一位世间高人！当我又发现老者为学生作画虽不收钱，但有一个小小的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一直待在旁边等着看完他作画的全过程，对预约后就走人者他是一概不予“践约”的，而老者作画自始至终千篇一律地必定先把墨滴在纸上，然后涂涂抹抹……至此，猜想得到印证，我终于大胆地推断：原来，这位老者真的是位智者、高人，他的作画不在谋生不在扬名，而意在劝世劝学！他在努力地为我们缔造某种精神家园。
　　 你看，那画纸就是青少年的人生，有如一张白纸，干净无暇，可供作出最新美的图画。你看，那洁白一新的纸被滴上黑色的浓墨，透出一种丑陋，可是就在观者摇头惋惜的瞬间，老者却在一念之后因势利导，将黑色的墨滴巧妙地融进画中，再加上其他色泽的融汇点染，很快便成就了一幅你所钟情的五彩斑斓、美轮美焕的图画。
　　 这是否在告诉我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生路上的种种过失和瘕疵，就好像是那张白纸上的墨滴。染上黑墨的白纸初看时不免让人慨叹丧气，甚至悲观起来，产生出要揉碎、抛弃那纸张的冲动。可是老者并不鲁莽绝望，而是通过努力构思去利用它、改善它，最终成就为一幅漂亮的图画。人有了缺点、错误，不必自暴自弃，而该设法及早改掉它。人的一生会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有一件、两件黑色的事并不足怪，特别是在蒙昧的青少年时代，缺点错误在所难免，要紧的是你不能深陷在那两点黑色中不能自拔。“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人的一生，除了点黑，你应该还有许多种美妙的色彩。或者，你得设法通过和其他颜色的融合，去改变那些黑点污迹，一如老者作画中涂抹描绘。
　　 就绘画本身而言，对至纯至美的追求，乃是绘画的精髓之所在。作画者创作时对绘画注入了深沉的情感，抚慰着内心情绪，因而才创作出极富感染力的作品；品画、旁观者如果能进入到他的精神世界，了解他的精神取向，就会尽得影响和借鉴之功，反思自己的生命价值，从而改变既有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追求。向老者求画的青少年，也当莫不如此。
　　 一幅画，是由各种点滴颜色绘成的，老者努力地画下去才成为整体画卷。我们人生的画卷，靠的是自己一点一滴地积累、一笔一笔地勾勒。大好时光，你却蹉跎岁月，荒废学业、事业，害怕付出艰辛，懒于实践，那么你的人生画卷，也许方远只是那纸上一滴黑墨。而积极进取、善于经营人生者，就会如老者那样长袖善舞，终会将墨滴融于人生的长卷之中，而不再着痕迹。
　　 还有，老者作画前的那一番沉思很重要，那里包含着消除墨滴的决断，更孕育出有机利用墨滴的方案，思索中一幅美好的画卷就在他心中徐徐展开。思考是提高认识、作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的重要过程。一个人不可能是完人，肯定是既有优点又有缺点，优点多固然可喜，对缺点也不必大惊失色，正是一个个优点和缺点才组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人。人有了缺点、错误，未必是绝对的坏事，追根求源，弄清原因，有了教训，自己就可以避免重蹈覆辙，别人也会引以为鉴。坏事，也可以在一定条件下转化好事，正所谓“祸兮福所已，福兮祸所伏。”
　　 世界上其他事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困难、挫折也是如此，人的生存几率中，每一分钟都可能出现意外；挫折是常态，顺利只是特例。几乎每个有成就的人都是经历过种种挫折和失败，历经磨难才到达胜利的彼岸。没有挫折的经历，人生经历就不是完整的。有个故事片中，有人把成长看作摇控器，儿时希望快点长大，于是快进；怀春少年渴望爱情，于是快进；贫穷的时候希望富裕，于是快进；求学、立业稍有挫折，总是跳过……可是，当他步入老年，他发现，自己错过了太多的人生风景！不论是顺利还是挫折，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裕，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值得珍惜，那么的可贵，因为它们都是人生旅途中不可缺少的光景，是体验人生的一个过程，于是，他开始懊悔！老者作画先滴墨而后成卷，不正在告诉我们对待一时困难、挫折的办法吗？只要不失去信心，肯动脑子，就会化险为夷！困难、挫折只会是暂时的，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若能鼓足勇气，善于思考，勤于探索，那么光明并途就在前头。
　　 看大学城公园老人的作画，善莫大焉！公园里那些六神无主的，心急火燎的，斗嘴动手的，仙女散花的……他们都该去好好看一看那位老人作画，并从中悟出点什么来。
　　
　　 二0一0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