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东游历的几天里，我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的。可是一到南京，无端地，却感到无比沉重，一种巨大的沧桑感将我笼罩。我知道，这全是因为六十八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灾难。时间已过去多年，但那种穿越千古的旷世悲情，却是每一个到南京的人都无法回避的。
　　 余秋雨先生曾说，南京最适合文人居住。在南京游历几天，我却以为，南京不只适合文人居住，而且适合一切人居住，但是必须除了政客。不适合政客居住，因而也不适合建都。南京虽然是六朝故都，但每一个朝代不是偏安一隅，就是非常短命。即是强大如明朝者，在南京初建，就遭遇了政变，不得不急急忙忙迁都北京，洪秀全转战南北，使清廷望风披靡，但一俟定都南京，便没有了进取之心，终被剿灭。究其原因，皆因为南京滋生一切事物，惟独排斥政治，在南京谈政治，总会无一例外要吃大亏。南京的山，太霸气，如钟山，虎踞龙盘，傲视天下一切；南京的水，又太柔媚，如秦淮河，蚀骨销肠，再强大的东西都会被她融化。政治总是要求凌驾一切之上，而南京居然对它丝毫不曾理会，这都是因为南京有这样一方超然的山水，山水的力量过于强大，王者政治之气，总会底气不足。更何况南京的气候又太炎热，太热的地方总是不适合玩弄权术的，太热了会叫人心情浮躁的。唐代诗人刘禹锡对此早已做出总结，一言以蔽之：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王气已收，何来政治？而有了这样一方山水，没有政治又何须遗憾？
　　 秦淮河无论如何柔媚，钟山怎样霸气，每个到南京的人却都是要去的。从南朝至明清，秦淮河一直是名门望族聚居之地，两岸酒家林立，无数商船昼夜往来，许多歌女寄身其中，吸引了多少文人才子流连其间。我们到秦淮河是在一个傍晚，站在乌衣巷王谢旧居前面的秦淮河桥上，心底流淌着刘禹锡、杜牧那些人人耳熟能详早已不必再引述的诗句。面前暗流涌动的这一段河水素有“六朝金粉”之誉，更以“秦淮八艳”的事迹闻名于世，人所熟知的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等八人，在诗词和绘画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而最让人佩服的是八个弱女子却皆有强烈民族气节，心系故国，和权臣汉奸斗智斗勇丝毫不让须眉。乌衣巷对面不远处有一座阁楼，赫然挂着“李香君故居”的牌子，我心不禁砰然而动，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电影般慢慢飘满了眼前。遥想明清时代的每个夜晚，秦淮两岸华灯灿烂，画舫凌波，文人骚客和绝代佳人诗酒高会，红袖添香，何等风流倜傥。也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李香君邂逅侯方域或者董小宛初识冒辟疆的地方，正是我们此刻站立之处！当年著名文人朱自清和俞平伯夜游十里秦淮，写下同题游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时时眷恋茵陈如酒的十里秦淮，如今我们选在夜晚游览秦淮河，为的是和朱自清、俞平伯们一样追思那浓酒笙歌的昔日盛景啊，只是，李香君们早已走远，就连朱自清们都已不再，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钟山就是我们熟知的紫金山，横亘于中华门外，蜿蜒起伏，矫若游龙。钟山有三峰，著名的中山陵就在其南麓，西南则有紫金山天文台。钟山以西、南京城北是玄武湖，湖中有岛，岛上有桥，湖水碧波荡漾，岛上绿树葱茏，周围青山如黛，美景如画，亦是金陵风光旅游宝地。当年孙中山先生逝世后遵照生前安葬在钟山的遗愿，南京国民政府在紫金山选址建造了中山陵。中山陵宛如一座平卧的“自由钟”，中山先生铜像是钟的尖顶，半月形广场是钟顶圆弧，而陵墓顶端墓室的穹隆顶，就像一颗溜圆的钟摆锤。解放战争后期，蒋介石曾想将中山先生遗体迁往台湾，由于爆破墓穴势必会损毁遗体，才只得作罢。如今，中山陵成了每个到南京的游人都要来瞻仰的地方。怀着一种无限崇敬的心情来拜谒中山陵，沿着台阶缓步而上，中山陵肃穆博大的气度，强烈唤起了我对中山先生伟大业绩的追慕和敬仰。孙中山是中国革命民主派的光辉旗帜，提出了民主革命纲领三民主义并为之奋斗终生，推翻了封建专制制度，创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为了维护新生的共和制，从护法到北伐时刻不曾停歇。多少年过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言犹在人们耳边振聋发聩，这种刚强不屈、奋斗不息的精神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值得任何人学习！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朱自清先生也曾经这么说。一点不错，在南京的几天里，我总是毫无来由的慢下了脚步。走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你会发自内心的欣赏人们的悠闲。清早拎着豆浆油条的中年妇女，正午走在繁华街区的青春女孩，她们的步履都是轻慢舒缓的，丝毫没有催促，没有急不可待。街心公园，银发的老人，聚集在一起说说笑笑，悠闲的从事着属于他们的娱乐，于那些只得在楼前空地的摇椅上闭目而寐的上海老人相比，实在是一种幸福。我喜欢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城市。我总觉得，在南京，容不得人有半点匆忙，无论自然还是人生，都必须细细品味、慢慢咀嚼，因为南京的积淀太深，任谁都不能在一瞥之下，就将他读懂。
　　 在南京要去的地方还有那不能回避的总统府。迄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总统府曾为明清两朝王府或总督衙门，康熙、乾隆下江南时也曾以此为“行宫”。其后太平军定都天京，洪秀全在此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天王府，洪秀全病逝后即葬于此，如今院子里还有洪秀全的雕像。清军攻破南京焚毁宫殿建筑，重建了两江总督署。我们所熟悉的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人均在此署理过。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此处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组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制的国家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叫人叹惋的是，抗战时期“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使南京沦陷敌手，先后为日军师团部和伪维新政府驻地，与千年古都一起遭受了惨绝人寰的涂炭。抗争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这里仍为国民政府所在地。随人流慢慢登上大楼，看到蒋介石办公室，还是昔日模样，仿佛主人刚刚离去。楼上辛亥革命资料陈列馆，安放着与辛亥人物有关的文史资料和实物，置身其间，仿佛回到了辛亥革命如火如荼的大潮之中，让人禁不住热血沸腾。总统府给我的感觉是庭院不大，倒像个寻常宅院，院里荷池竹丛、画舫亭台随处可见，流水小桥，生机盎然，全然不是承载沧桑历史的深宫大院。在总统府，细数这里曾经上演过多少历史正剧和悲剧，我们每个人神情各异，复杂的思想感情绝不是怀古一词所能概括。
　　 短短两天，在钟山纵目，在鸡鸣寺听钟，在明故宫漫步，在玄武湖上抚摩风驳雨蚀的古城墙，在栖霞山捡拾年年飘落的秋叶，我眼里的南京，既有金戈铁马的烽火征战，又有六朝金粉的温柔艳丽，是如此的统一，又是如此的不和谐。但就在这种怪异下，南京拖着他沉重的脚步向前走了几千年，而且，不知还要走多少年。南京，实在太有内涵了，或者说太过沧桑了。到烈士纪念陵去瞻仰，记住了这还是个不太平的世界，明白半个世纪之前的鲜血是不会白流的，我的沉重才有所排遣。一千多年以前，刘禹锡在南京游历之后，满怀幽思的写下了《石头城》一诗：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唐代以后，有多少事是刘禹锡没有料到的，因而有许多怀古幽思又是他没有抒尽的，而今需要我来继续？
　　 我在思索中徘徊，在徘徊中思索。乌衣巷口的斜阳快要落山，秦淮河又将沉浸在桨声灯影里，依秦淮河而生的咸亨酒家与那些混杂着英文字母的现代牌子各得其所，而夫子庙商业街夜市也要掀起高潮了。传统的气息，现代的活力，似乎离开哪一样，我们都要缺失生活的要素。这样想着我终于能开心起来，南京阅尽繁华和离乱，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展示给人们的只是一种沉静和沉静中的大自在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