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九月。
　　 那年，我才十四岁，正读高一，是班上长得最漂亮的女生，漂亮得全年级的女生没有一个愿意和我走在一起。孤独的高一，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幸亏有你——我的语文老师。
　　 我因个子矮，每学期都坐在第一排。记得你第一天走上讲台的时候，那只拿粉笔的右手在不停地颤抖。
　　 “同学们好，我姓柳，是你们新来的语文老师！”
　　 你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柳”字，可能是因为心慌，一个字重复写了好几次，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接下来是一节古文课，讲的是金昌绪的唐诗《春怨》，我看见你的脸涨得红红的，一双大男孩似的眼睛，只在前三排快速地扫视一遍，不敢看后面坐着的那几个班上最调皮、比你还高出半个头的男学生。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你的声音很好听，是正宗的男中音。下课后那些女生背地里也都这样认为。
　　 “老师，‘妾’是什么意思呀？”
　　 你还没开讲，后排的一个名叫胖敦的男同学举手站了起来。
　　 你的脸一红，马上又镇静了下来。你挥挥手让那个男孩子坐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妾”字：
　　 “在古代，‘妾’是指有钱人家娶的小老婆，而在本诗中，妾是指少妇本人，是一个日夜思念戍守边关的丈夫的已婚女人。”
　　 话刚出口，你又因为“小老婆”那三个字而感到脸红。从那时我就觉得，男人的羞涩，有时比女人看上去更可爱。
　　 那一年，你应该只有二十二岁，刚从师大毕业。听说你可以去县城一中教书，可你选择回到自己的母校，当校长问你为什么不呆在城里时，你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对母校有感情。”这些，当然是你后来告诉我的。
　　
　　 我的语文成绩向来很好，每次作文竞赛总在全年级数一数二，所以我当上了语文课代表。每次去你的办公室，你总是很忙，不是在批改作业，就是在看一本厚厚的书。有一次趁你不在，我大胆地拿起桌上的书一看，是海伦•凯勒的自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而在你的办公桌的右侧墙壁上，挂着一条雪白的围巾。围巾白得像一团雪，有些耀眼，在它的右下角，还有两个红红的英文字母“YY”。第一次看见它，我就觉得它是一团谜。
　　 后来，我从你那里借来了海伦•凯勒自传，不分昼夜地读起来。海伦•凯勒，一个生活在黑暗中却又给人类带来光明的女性，尽管命运之神夺走了她的视力和听力，这位女子却用勤奋和坚忍不拔的精神紧紧扼住了命运的喉咙。难怪马克•吐温要说，“十九世纪有二个奇人，一个是拿破仑，一个是海伦•凯勒”。前者以赫赫军功征服了整个欧洲，后者，则以独特而勇敢的生命个体震憾了世界。
　　 至于那条白白的围巾，我一直不敢问你。因为冬天还未到来，在附近的商店里也很少有这种围巾卖，很显然，那是一个女孩子亲手织来送给你的；而你，为了提醒自己时时记住她，在秋季里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摆在一个引人注目的位置，可见这个女孩在你的心目中占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虽然我的猜测很合逻辑，可我总想找个机会亲自问问你。
　　 这天，是周日，和你同宿舍的一名教体育的男老师回乡下去了。我们比赛下围棋。我在快输第三局的时候，这样向你提议：“老师，这盘如果我还是输了，你要告诉我挂在你办公室里的那条白围巾的来历！”
　　 “不会吧，这个世界上哪有打输的人向获胜的人提条件的？”
　　 “怎么不行，我就是第一个！你是老师，老师是不能欺负学生的！”我不依不饶，有些胡搅蛮缠。
　　 “好，好，好，我告诉你还不行？”你被我缠得没法子，慢慢地向我讲起了白围巾的故事。
　　
　　 这条围巾是我中学的一位老师的女儿送给我的。五年前，我在这个学校读高二，是班上的班长，我的班主任姓高，对我很好，我常去他家里吃饭。高老师有个女儿名叫玉玉，小我两岁，因家庭经济困难，为了照顾两个弟弟读书，她只读到初三就休学在家。可她人很聪明，一边干农活，一边坚持自学和文学创作。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时令还未进入三九就已下了一场大雪。我的家庭条件比老师家更差，冬天身上的衣服穿得比班上其他的男同学要单薄些。看我整天一副冷得发抖的样子，玉玉偷偷地为我织了一条白围巾，托她爸爸带到学校送给我。我天天摸着那条白围巾，总舍不得把它围在脖子上，怕弄脏了它。晚上上自习的时候，我把它拿在手里，贴着自己的脸，那种暖暖的、柔柔的感觉直沁入我的心。虽然那时我还是学生，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可对玉玉，每次见她我总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原本我以为，等我大学毕业了，可以娶她，和她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没想到，在我大三那年，她在一次集市上为了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自己却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
　　 为了纪念玉玉，大四那年我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我心中系着一条白围巾》的文章，并且决定毕业后回到母校当老师，因为家乡的的孩子需要我。将来，也许我会遇到和玉玉一样好的女孩子，可我一定会向她讲一讲玉玉的故事，虽然我们的爱情还未开始就已没有结果，可她在我心目中，就如这条白围巾一样，永远洁白无瑕！
　　
　　 听完柳老师讲的白围巾的故事，我感动得掉下了眼泪。玉玉，那位我无缘见面的大姐，是一位多好的女孩子啊。而我，能不能替代她在老师心目中的位置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班上的同学都在暗中议论我和柳老师谈恋爱。我一笑置之。我不否定，我喜欢柳老师，可将来我是否要嫁给他，那就要看彼此的缘份了。后来，校长几次找我谈话，最后那一学期还把柳老师调到高三（2）班教语文了。为了高考，我理解学校和大人们的做法，其实我和柳老师之间，根本就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从一般的师生关系上升到朋友关系，经常在一起讨论人生和爱情甚至婚姻的话题。
　　 快毕业了，我偷偷地加班加点织了一条白色的围巾送给柳老师，所不同的是在它的右下角用黄毛线绣着我的英名名字的缩写。而他，把那本海伦•凯勒的自传送给了我。十多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南方，期间再很少回到家乡，再也没有和柳老师见面了。从昔日中学同学的口里，我知道了柳老师过得很好，他娶了一个乡下的女孩子为妻，年年被评为市级优秀语文教师，还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我的爱在课堂里》。
　　
　　 老师，今年高考已经结束，马上进入了暑假，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吧。多年不见，你过得还好吗？你身边的那个她，我的师母，一定比当年的玉玉姐姐还要漂亮吧。多年来，我在南方闯荡，一直以海伦•凯勒为榜样，虽然不能成名成家，可我能够做到今生无怨无悔。放心吧，老师，你的学生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遍布在全国各地；保重啊，老师，那条白围巾，永远会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