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浪河两岸是连绵起伏的山。南部沿岸山上，隔三两公里，总可见到或大或小的山村。而北部呢，除了荒草、灌木，有时可见散落偏坡上的牛马。很难见到房屋。当我们发现对面山岩下有栋低矮的茅屋的时候，就听到父辈们议论，那是一位患了麻风病的年过半百的男人生活的地方。在这以前的两年，我们首先看到那高耸的老岩形成的山弯下的草坡，不知是谁放了把火烧过后，又开垦出一大片长短、宽窄、大小不一的梯地。种了一片的苞谷和少许的旱烟。那苞谷，秋天的时候，远远望去，像寒风中饿得发抖的乞儿，瘦骨伶仃地处在迷茫之中。旱烟，到了入秋收割时节，那身黄，没精打采的，仿佛瞌睡人的眼。
　　 秋天，当人们收获喜悦的时候，我们站在这边山路上，看到那片山地里，一位背着竹箩，穿着破旧，佝偻的身子的老人，也在那些贫瘠的地块里缓慢地摘取广种薄收的辛酸。他的收获，全集中在西边岩檐下的芦棚旁。他收了半天，又坐下来花（动词）那和小老鼠差不多大的苞谷。然后将裸出的苞谷棒子，小心地抬进芦棚。芦棚的前面是敞开的。中间有一副老石磨。石磨嫁在一个三角形的木架上。磨把手上，架着“磨担勾”。那“丁”形的木质推把，悬在芦苇窝棚顶的横梁上。最里边隐约可见平堆着的草垛上，有床破旧的被子。岩脚下青烟升起的时候，那是主人在准备该吃的午饭或晚餐。一锅、一碗、一双筷子。吃着、吃着，常见他扬起脖子，将食物往嘴里倒。吃完，舔着碗边，静静地坐着。像与岩石对峙。
　　 我们不知道谁家能如此忍心，让自己的这么一位亲人远离亲情，到这荒山野岭，如此生存。听父辈们说，这麻风病会传染人。得了这种病的人，他吐的口痰，鸡吃了，下的蛋别人吃了都会传染。如果他身上流脓淌血，别人脚下有伤口，不小心踩到，更会传染。因此，有这种病人的人家，就算他家中死了人，帮忙的人也不会在他家吃饭。更重要的是，家中有这样的病人，平时人们都瞧不起。并且唯恐避之不及。为此，家中有这样的病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远离家人。只有这样，家人才能过上寻常生活。据说，对门那人就是这样才生活在那岩下的。我们把他生活的地方叫冷淡冲。
　　 有一年秋天的下午，放牛在这面坡的我们，看到顺着岩石弯弯，放下十几棵杉树来。不久，离芦棚十几米和一片平地上，出现了一栋木架子的茅屋。河边的芦苇，成了茅屋的墙壁。做饭食的炊烟，转从茅屋上升起。那个可怜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伙伴——一条灰色的小狗。这小狗，不论主人在那片山坡上做什么，它都如影相随。跟前赶后的守护着它的主人。有时我们能看到，它跑到主人跟前时，抬起头，朝主人的脸望去，并且柔柔的叫上几声。像似要说什么。一身沧桑的主人，常会面对它的撒娇，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它。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日子久了，我们发现那茅屋与大河边，有一条蛇行的小路。后来我们终于注意到，早晚之间，那人手柱一根棍子，用竹箩背着一只桶，到河边打水。竹箩与桶，像是量身定做的。他将水打好后，小心地放入竹箩。再加上圆形的木盖。并在对称的桶耳上的两孔之间，压上横梁，抬上身旁的一块岩石上，再把两只手分别伸进箩筐的背绳里，试上一试，再一步一步地往茅屋爬。
　　 我们还发现，几年之后，那茅屋前后，在春天里，有不少的桃李花开。那果树结的果子成熟之后，那人与狗围着果树转动的身影，却那么地缓慢，那么地沉重，那么地悲凉。仿佛那狗让人感到更加的寂寞和孤独。而孑身单影的人，仿佛让那狗显得更加的苦闷和忧郁。人与狗，相依相慰。狗与人，同病相怜。在远离无知，远离人烟的岁月里，痛苦的，不是清贫寡淡的生活，而是被遗弃的孤独，被冷漠的亲情，被僵硬了的人伦，如恶魔似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撕咬。撕咬着每一根神经，撕咬着每一个细胞，撕咬着整个的生命。
　　 当我二十左右岁，出外读书、工作之后。有一年回到老家，那茅屋、那芦棚，那片山地，不知何时，重又恢复了荒山野岭的原貌。那片桃李，也不知为什么，不见了身影。
　　 然而，多年的城市生活之后，偶乐回到家乡，看看曾经有过人迹狗影的荒山野岭，那种世外的孤独，对比喧嚣嘈杂的红尘中势利的孤独，那种孤独的份量似乎远远不及了。
　　
　　 黄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