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总在夜里落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春日绵长而沉迷的梦境。翌日醒来，早有金色灿烂的阳光从木窗外投射进来，阵阵的南风吹过了，绿树的枝叶上摇下一串串还未来得及滴落的雨珠。风声里有鸟鸣划过，清脆、湿润，像雨后的天空一样透明。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千年的时光逝过了，江南的春天并无二致。
　　 门前冬日枯萎的池塘，也在一夜之间涨满了春水，浑浊的水面上飘浮着枯枝败叶，不几日却清澈而透明。村庄里的阿婆们聚拢在一起欢喜地说，“小满不满塘，阿儿不养娘。”这丰盈满塘的春水，让她们知道，今年又是一个丰年。同春水一样滋润的还有那些塘边生长的草木，也仿佛一夜之间生长起来，碧绿、茂盛，枝叶上缀满了闪闪发亮的露珠，在风里摇曳着纤长的身影，塘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漾开来的涟漪。
　　
　　 ［菖莆］
　　 池畔生长得最茂盛的是菖蒲，它们仿佛是为水而生的，墨绿、肥厚的叶片，散发着浓烈的异香。也许这种奇特的香味，让它几乎成了一种无用的植物，连那些四处乱拱的猪嘴也不去碰它，我们更是少去动它，攀折它时留下难以消除的气味，常成了大人判断我们是否去河边玩耍的证据，最后免不了受一顿让我们长记性的皮肉之苦，所以一直不喜欢它。
　　 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不是那种奇特的香味，菖蒲该是一种美丽异常的植物，它叶片绿而肥，纤长而挺直，像极了兰花，虽然不能开花，却比兰花更生得葳蕤而高大。它们簇簇丛生在池塘的浅水间，春天的池水清澈透明，菖蒲被风吹动的绿色姿影倒映在水面之上，让人徒生莫名的宁静与忧伤。“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菖蒲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本草纲目》里说它，气温味辛，乃手少阴、足厥阴经药。心气不足者用之，虚则补其母也。肝苦急以辛补之，是类。……，但乡村里没人知道这些，只有在农历五月，端午的时候，所有的人才会想起它，注意到它的存在。初夏的池塘，贮满了雨水，植物们更加繁茂、苍绿，同样，菖蒲也生长得碧绿异常，奇特的香味远远地就随着初夏的风在村庄里弥漫，这也是收割它的时候。在端午那天的清晨，不用大人吩咐，我们早已收摘菖蒲与艾草的叶子，倒挂在门帘上。它们一直会挂到来年，又一个端午的时候，那种异香还不曾败去。年老的妇人们，则把它连同艾叶一起插在她们已花白的头发间，一脸的安详。母亲说，菖蒲是用来辟邪的。
　　
　　 ［芦荻］
　　 白居易寓居江洲时，所写的《瑟琶行》里有一句形容芦荻的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诗句中的荻花就是芦荻的花。对此句总印象深刻，也许自己也是江洲人的缘故吧。时光远逝，已越千年，一切的悲伤与失落早已落暮，芦荻却仍生长在故乡的池塘水畔。有时奇怪地想像，这些遍布故乡的芦荻是否与那诗中的芦荻有某种联系呢。
　　
　　 芦荻生长在菖蒲之间，与芦苇很相似，我常常对它们分辨不清，但细看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虽然它们都会开出白如云朵一样的芦花来。芦苇高大挺直，芦荻则纤长柔弱，叶片也较芦苇小。故乡多水泽，这种伴水而生的植物，不仅仅在池边，田野里任何一处荒芜的土地都能见到它们纤长的身影，在风里摇曳多姿。常有飞鸟停在芦荻的枝干上歇息歌唱，我曾见一幅美丽的画面，青青的芦荻伸向一平如镜的水面，一只蓝色的翠鸟停在它的枝梢，在放声歌唱，转瞬又飞走了，再也不见了踪迹，它去了哪里呢？也许这个缘故吧，我总以为芦荻是一种让人伤感的植物，多少次我小小的身影立在长满春水的池塘，凝望着芦荻在风中摇摆，想着哪一天，会在芦花飞舞的时节，我带着满心的伤痕与失落，独自离开生养我的故乡，去往不知归途的他乡流浪，夕阳西下，芦花消逝在苍茫的远天，心中蕴满莫名的忧伤。
　　
　　
　　
　　 ［莲与菱］
　　 莲与菱仿佛是一对孪生的姐妹，总是相伴而生，菱叶没在高大碧绿的荷叶间，莲花则成菱叶旁探出头来，它们在池塘里最引人注目。小时候总对它们记忆深刻，记得菱与莲的美味，呵呵，小孩子们只会记得吃的。故乡的池水中，莲与菱多为野生，多少年了，不知从哪里漂来，也不知谁无意间将它们随手抛在故园池塘的一波清水间，却这样一年年地繁茂，生机勃勃。问过母亲，她也不知道，只说早就这样了。
　　
　　 当春水涨满池塘的时候，不出多少时日，这些野生的莲与菱的叶片，就从深深的水面下生长出来，菱的叶子粗陋，一点也不好看，只有在它开出淡淡的黄花，长出青青菱角的时候，我们这些贪嘴的小孩子才会注意到它。瞒着大人，拿起一根竹杆，水性好的，脱了衣服，直接跳入水中，去采摘还未完全成熟的菱角。在一首《采红菱》的民歌里唱到，
　　
　　 “我们俩划着船儿
　　 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两角菱
　　 也是同日生呀
　　 我俩一条心
　　 ……”
　　 采红菱只是一个相会有情人的借口罢了。菱角成熟的时候才是深红色的，煮熟后的外壳则成了黑褐色的了。于我们来说，采菱角不是爱情的借口，只与食欲在关，我们喜欢生吃还未完全成熟的青菱，此时菱角还未老，轻轻一剥就开了，白如脂玉的菱肉，吃在嘴里，有一种酥麻的甘甜与草木的清香。而煮熟后的红菱，反倒不喜欢吃，粉嘟嘟的，皮壳硬梆梆的，只有大人才会喜欢吃它。
　　
　　 而与菱相伴的莲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莲自始至终都是一种美丽异常的植物，莲几乎集中了所有水生植物的优美与典雅。当春水刚刚涨满池塘，野莲卷曲的叶片就从水面下探出头来，不几日就舒展开来，也总有露珠安睡在莲叶之间，当河风吹过的时候，露珠从莲叶上滑落下来，跌在青波漾漾的水面之上，飞溅起细碎洁白的水花。也会有蜻蜓停在莲叶之上，不是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句子吗，不知为什么只有蜻蜓记得它，而不是蜜蜂与飞鸟记得它们，也许只有蜻蜓才能嗅得见荷叶散发的淡淡的芬芳吧。莲生长迅速，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青青巨大的荷叶就铺满了池塘，一朵又一朵莲花从莲叶间开放了，当风吹过了，远远就闻得见淡淡的荷香，在夏日炎热的午后，让人宁静。故乡莲，多为野莲，相对培育过的莲花来说，野莲的花朵多为紫红的色泽，花叶纤小一些，花朵却更为鲜艳芬芳，花期也更为长久一些。在夏日莲花次第开放的时节，我总会摘几枝含苞待放的莲花，插在盛满清水的玻璃瓶中，整个小小的房间便弥漫着莲花的清香，直至莲花凋谢的时候，都不曾散去。
　　 莲花纷纷陡落的时候，莲蓬便成熟了。南朝民歌《采莲曲》里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江南的夏天，一样的池塘，莲叶田田，池水清清，却不见采莲女，任凭莲蓬寂寞在枯萎，她们又去了哪里呢？莲蓬虽然闻着芬芳，却一点也不好吃，芳香中有一种草涩味。莲芯也不好吃，常用来做药，《本草纲目》里讲到，“昔人治心肾不交，劳伤白浊，有清心莲子饮。”有一段时间睡眠不好，买来莲芯泡茶喝，苦涩得难以入口，便没有了再去食用它的兴趣。只有莲藕好吃，但那要等到冬天池塘水枯的时候了。
　　
　　
　　 ［荇菜］
　　 荇菜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其实所有的植物都是古老的，一年又一年，繁盛又凋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两千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河水满塘，春草葳蕤，鸟声清越，美丽勤劳的姑娘，采摘着生满河面的荇菜，歌声不自觉地飘起，春风涤荡，远天蔚蓝，姑娘美丽的倩影，打动了一个少年的情怀，在这明媚的春天，爱情顺理成章。
　　
　　 几千年的时光过去了，故乡的池塘，涨满春水之后，在莲叶与菱叶之间，也飘满了荇菜的身影。荇菜的叶片像极了莲叶，却泛着暗红与深绿，也没有莲叶硕大，更不能同一般的莲叶一样生出水面，在风里摇曳，它终身只能贴着水面生长。它开出的花却是黄色的，间杂在菱叶间，小时候不懂菱与荇菜的区别，以为菱角就是它生长出来的，待费劲地顺着荇菜长长的藤蔓牵扯，最后才懊恼地发现上了它的当。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同古老的《诗经》里一样，也有采摘人，只不过不再是年轻美丽姑娘，却是一个年轻健壮的农夫与属于他的爱情。春水漫过了春天的池塘，荇菜也如春水一样丰茂。每年我都会看到那个年轻的农夫沿着一个个池塘收摘他用来饲养猪场的饲料。他高大而健壮，白皙的脸庞上生满了浅浅的雀斑。常常穿着齐腰深的皮裤，提着网兜，有时甚至赤裸着健壮的上身，在还很冰冷的池水中采摘。他手脚麻利，收摘来的荇菜高高在堆在岸旁。她娇小的妻子，挺着身孕，在岸旁整理着这些采摘来的植物，等着他担回家去，更多的时候，她只在池塘里朝她的丈夫张望，多少年了，我还记得那个幸福小女人脸上的微笑，她穿着素朴的衣裳，五官平凡的脸上满是红润，青青池水中，她的爱人也不时回头向她遥望，脸上同样是温暖的微笑，春草生满了春天的池塘。不远处，他们简朴却洁净的小屋，挂满了她新洗的衣裳，还有他们还未出世孩子的小衣裳。
　　 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那位健壮的农夫却因一场急病夺去了生命，留下了她的妻子与还未出世的孩子。荇菜金黄色的花朵开满了池塘，却没有人再来采摘。
　　
　　 就如那首古老的诗歌一年年地流传，在故乡一年年的春天，荇菜长满池塘。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位不幸的苦命女子，她去了哪里呢，还有她曾有的爱情？心间不禁浸满时光的伤痕。
　　
　　
　　 ［青蛙水海子］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暧鸭先知。其实，春天最先知晓的是青蛙，当第一场春雨在静夜悄然降落在干涸土地的时候，青蛙的歌声就从池塘里唱出来，让沉浸在春梦里不愿醒来的人们，心里温暖而激动，春天真的一年年地来了。在春草葳蕤的池塘，同青蛙一起唱歌的还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儿，它们会停驻在岸旁的柳枝间唱歌，一样的悦耳，只不过它们不仅仅是属于池塘的，当唱累了，歇息够了，鸟儿就会振动翅膀飞走，一转眼就不见了。只有青蛙一生与池塘相伴。
　　
　　 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着两种蛙类，一种生活在田野的泥土间，叫土蛙，个头小，颜色土灰，也会唱歌，却没有青蛙的歌声嘹亮。还有一种就是生活在池塘里面的青蛙了，颜色为青色的，也许是一塘春水的滋润吧，叫声蕴满了水色。如夏日树丛间的知了一样，总先由一两只青蛙带头领唱，后面便是此起彼伏的合唱，彻夜不息，甚至在日光明亮的白昼。当一有风吹草动，便集体屏息。青蛙会藏在浅水或河塘的草丛间唱歌，也有的会跳到亭亭的荷叶间上来。青青的荷叶在风中摇曳，蛙鸣随荷叶四处飘散，让人羡慕不如作一只荷叶间的青蛙。
　　 我一直是个喜欢小动物却惧怕触摸它们的胆小鬼，唯有青蛙是个例外，它们美丽的斑纹，光滑无毒的皮肤，让我常常喜欢抓住它们握在手间仔细观瞧。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们有时会在我的手掌间唱起歌来，当最后放走它们的时候，它顷刻潜入深深的池水中，在池塘的另一边才放心地探出头来，也许是被我刚才过于亲热的举动所惊吓过度吧。
　　 同青蛙一起生活在池水里还有长得一样青绿色的水蛇，这真是一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它们总幽灵一样潜伏在池塘的草丛间，它出没的地方常常让在水中游泳的我们发出一声惊叫，我曾见一条水蛇一口吞下一只正在池塘边唱歌的青蛙，饱食得移不动身子，悲愤之下，我打死了贪嘴的水蛇，救出青蛙，它却早已窒息或中毒而亡。
　　
　　 池塘里还有一种长得像蜘蛛一样的小昆虫，我们这里称之为水海子，其貌不扬，永远是灰黑色的身子，也并不会唱歌，它纤小的身体常常让我们忽视了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却有让我们惊讶的水上绝技，当时电视里正在有的播放《霍元甲》，我们看得如醉如痴，那些武功了得的英雄是我们最为崇拜的对象，水海子却有这样的了得的绝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它可以轻松自如地在水面上疾驰，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当它不想移动的时候，可以一动不动是立在水面上，随水波摇摆。我禁不住好奇，有一次试图学着它的样子，双足在水面上疾步如飞，刚一踏上水面，却一下子弄湿了母亲刚新做给我的布鞋，又多了一个母亲惩罚我玩水的证据。
　　 同青蛙一样，水海子的一生都生活在一方小小池塘的水面之上，当春水涨满池塘的时候，它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来到水面上，经夏至秋，当秋霜盖满池塘的时候，它们不知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杨树］
　　 故乡江南多杂树，池塘边也生满了来历不明的杨树，杨树除去枝条没有柳树纤长外，这两种树木几乎无二致。小时候问过母亲它们之间的区别，母亲笑答道，把柳树倒插就是了。这是我当时看来却合理的答案，细看柳树，仿佛真是柳树倒插的。也一直想自己种一棵试试，却并没有去栽。长大后，才知本不是这么回事，虽然相似，却根本不是同一种树木。
　　
　　 在春草蔓延池塘的时候，昨日还灰褐光秃的杨树枝，不几日竟生满浅浅的绿芽，远远望去，一树又一树的绿云飘落在池塘四周，“柳色青青客舍新。”我们心中同样是喜悦的心情，春天就这样来到了。我们小小身影穿行在杨树丛间，毛绒绒的杨树花与杨树叶被风吹到我们的脸上，酥麻麻的。这无数嫩绿的丝绦，用来做杨树球是我们最爱的游戏，折一枝长长的杨树枝，从根部连皮叶一起褪至枝条顶部，一个有着长长枝柄的杨树球就做成了，在我们的手中飞舞。邻村池塘对岸的一个小姑娘也来到杨树林间同我们玩耍，她却不玩杨树球，而将杨树枝与野花的藤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她小小的头颅上，这别致的举动，常惹得我们的讥笑，她总是悻悻地跑开了。也许比我们大一两岁的缘故，她在玩耍的间隙，常常帮她家里去池塘边提水，塘边很陡，她常常小心翼翼地一手扶着杨树，一手打水，她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因提水而紧张的小脸涨得通红，我至今记得。
　　
　　 当知了的歌声响在池塘边的时候，夏天就已经悄然地来到了。春天总是这样短暂，更加丰沛的雨水很快涨满了池塘，那些池畔的草木更加碧绿葳蕤。也许是人小力弱的缘故吧，在一个夏日黄昏她又去河畔提水的时候，她竟淹死在夏天的池塘里，当她小小的身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在亲人们的恸哭声中，早已僵硬。
　　
　　 小时候，我曾在站在池塘边一次次唱过这样的歌：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还有一只蝴蝶停在上面
　　 ……
　　 多少平日记忆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条彩虹
　　
　　 ……”
　　
　　 故乡的池塘边没有榕树，却一样有知了鸣唱在夏日丰盈的杨叶间，我还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还不懂人世的忧伤，我只惊讶地透过杨叶遥望池塘上方的蔚蓝天空，童年的时光是那样漫长又漫长，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