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的北京，石榴似乎是有钱人的标志。“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大富人家不必说，就算那小康之家，也会在天井里摆上几只花盆，花盆里多半是石榴，与石榴相映衬的，是一只大的鱼缸，缸里有几尾摇头摆尾的胖金鱼。这样从每年的四五月开始，火红的石榴与火红的金鱼就在青瓦灰砖间摇曳，沉闷的房子也显得生动起来。
　　 我没去过北京，所以很惭愧，这印象是从书里偷来的，准不准确我也闹不明白。但是在我的家乡，石榴算不得什么富贵树种，也很少见被专门栽在花盆里。将石榴与金鱼相配大约是北方的审美，取的是“红火”之意。但有人是极不喜欢金鱼的，比如周作人就曾做过一篇小文，将金鱼比做那古时初出嫁的新娘子，红通通的一身，伸着双不健康的裹过的小脚，怎么看怎么别扭。看这篇小文的第二天我刚巧与一位朋友同游，又恰好看到满池的金鱼在深黑的水里游来游去，忍不住我扑哧的笑出声来。回过头看到朋友诧异的眼神，于是就将这段文字复述给他听，然后卖弄般的背诵：“一个大池，里面如养着鱼，那最好是天空或者水的颜色的，如鲫鱼……”后面的忘了，只好临场发挥，指着那水说：这样才……呃……清空！朋友很严肃的点点头，然后俯身去看那鱼，窥探了半天，方看到一圈圈的漪涟下，隐隐藏了些小小的黑身子，于是朋友又点点头，至于同没同意我的“清空”之说，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并不讨厌金鱼,但不喜欢吃石榴，剥开那层暗红色的硬壳，一粒粒粉红的小果核晶莹剔透得如一粒粒闪着光的小宝石。色是有了，味道却实在不敢恭维（或许是我没吃到好的品种），一口咬去，满嘴小珠子乱滚，你得小心翼翼地顶着舌头，防止它们滚下喉去。就此吐了吧？又不大甘心，怎么的也得咂摸点滋味出来才算是吃过。于是便努着嘴，皱着眉，将手掌摊到下巴与嘴唇之间，准备着随时接下那溜出来的捣蛋鬼。这样的姿态摆足了，方敢慢慢用牙轻轻去磕那层薄得可怜的粉红皮儿，又大半磕不下来，皮子太薄，与果核又沾得太紧。于是只好胡乱一轮，仍旧吐到手心里，嘴里这时便只剩下一种滋味：酸——果子酸连着牙床酸。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石榴看的功用是大于吃的。当然它还有一层“多子多孙”的寓意，不过现在倒不必管——多了也养不起。至于“芙蓉为带石榴裙”之类的联想，更是在观赏的范围之内，美色当前，娱目娱心，总是看的乐趣多些。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确是很好的观赏树木之一。石榴属灌木或小乔木一类，所以也就长不大，最高的也不过五六米，一般三四米居多。这样的树大多横枝斜敧，顾盼多姿，比那直挺挺一株直戳天际的高大树木多了许多生动的意态，自然也格外惹人喜爱。如果将它孤植于庭院一角，等到那火红如女子裙裾般的小花在碧绿如蜡雕般的小长圆叶子中羞羞涩涩地随风而舞时，配着那短墙黛瓦，这庭院便有了一种似含有希望的生气。南宋诗人戴复古有诗：“山崦谁家绿树中，短墙半露石榴红。萧然门巷无人到，三两孙随白发翁。”将个宁静平淡的山居生活描绘得极有意趣，比起那红通通的新嫁娘式的金鱼，石榴还是更适合粉墙些。
　　 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石榴树，它很奇怪地被种在一个小花坛里。花坛里本来是统一种植的四季青，却不知被谁铲去，换植上这棵石榴——因此远远望去，它格外引人注目。也许它所在的小街太过僻静，所以至今它好好的长在那里，并没有人来将它挖走，去换回统一的四季青。让我每日经过时，还能看到它的扬着满枝的小红喇叭，似乎为自己的与众不同欢快不已。一二个月过去，石榴花逐渐脱落，一些小小的青的小圆点开始绽放在枝头，它开始结果了。
　　 但石榴的果子真的不算好吃，所以一直到现在，它还是果实累累的长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连小孩子们不肯光顾。要不了多久，我走过时总会想：我就可以随手摘下那红红的果子来吃了。
　　 这样想时，便会回过头去，对着那石榴树发一点小小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