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是快考试了。天冷得出奇，阴沉沉的。寒风抽打着前院里干枯的花藤，窗外一串避雨的麻雀箭似的弹射过去。教学楼本身是幢平板板的建筑，贴着的红白瓷砖像鱼鳞一样泛着金属的煞白色。她坐在二楼最里的一间教室的最里一个角落看书。房间里开着暖气，坐满了学生。旁边一个男孩有怯生生的脸孔和手。蒙着水蒸气的玻璃上醒目地写着情人们的名字，并且被玫瑰花包了起来。在这只面点竹笼里，香味儿正从课桌缝，书的两行字之间和他们后颈上的肌肤里蒸出来。
　　 X小姐说：“考试结束后学校里有新年舞会，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把右手食指凑到嘴上，汗湿的。
　　 “女生可是要穿礼服，戴首饰的……”
　　 资产阶级……她想，叹了口气。难道谦虚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的致命？她轻声说：“你用不着替我操心……”
　　 她挪挪脚，调整一下坐姿，屏住呼吸紧盯面前开着的一页，企图弄明白一个句子的意思。二十秒，她只觉得小腿肚在抽搐，铅字好像万花筒，除了轻度缺氧导致的一点眩晕外一无所获。她垂下肩膀，放弃了。她是被从句子里分离出来的某个词语吸引了。舞会。你可以轻易地把它从一个单薄的宾语里解救出来。像一个等待客人的金色前厅。吊灯。银烛台。铺着的雪白桌布。维多利亚式。柠檬酥。波尔多酒。男仆在拉小提琴……可X却像只不知趣的鹳鸟：“别信电影里那套，巴洛克夜宴……在我们学校，顶多租个活动室给你……你被一圈板凳紧紧围着，走三步就会摔跤，要是不小心踩到别人，他们就罚你做些难堪的事……最后你谁也没认清楚，大家一人抓一把瓜子，然后好聚好散。”
　　 可她没有听完X的唠叨。眼下的高代题正让她心烦意乱。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头发油腻，嘴唇干裂，连续四次申请奖学金失败。她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恋人。17岁时唯一有过好感的男孩，一年前去了法国。她从此没有再和他联系过，因为她认为如果根本没有公开过就没有这个必要。她的生活以理智为主旨，面对任何挫折，都能保持一种超然的冷静。
　　
　　 她从自习室里出来，就拎着桶去澡堂。那栋集中营似的水泥小屋在寝室后面，幸好只用供应一个年级的热水量才不至于陷入瘫痪。4点半到6点半之间，这里是纯粹女性的王国。你打开被热气腐蚀的柜子，先掉出来的一定是一条粉色的内衣。地上泛着绿色的肥皂水，好像某种含硫的地下毒液。垃圾桶里，沾满汗水和皮屑的卫生纸形成了喜马拉雅山。这里的雾大得像一种威胁。往往要锁定某个衣着鲜艳的人，并且努力追踪，才不至于迷路，或者误撞到淋浴中的人。有人一边洗着一边引吭高歌，其他人和着节奏哗哗调着水量。冷—热—热—冷。有人背对着她冲淋浴，没有肥皂，她只看见那个女孩瓷实的手臂和松弛的小腹，像一扇大理石门。在里外50°C的温差环境下，她有点脱水，像横在一座火山口上，岩浆将她在冰沸点之间抛来抛去。她想要是在这雾气的掩护下来一场舞会该有多好。全是女孩，女子的舞会。没有男性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她们自娱自乐，即便让她和那扇大理石门共舞也行。她会好好欣赏这种羊脂膏的丰满和弹性……水蒸气裹在胸口就是CHANNEL的晚装，那种水流的节奏正好是标准的恰恰。由于是同性，她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袒露给对方看。搂抱，亲密，爱抚，攀比，嫉妒，挑衅，以及一种雌性动物最单纯的友谊……渐入佳境了，可宾客却忽然纷纷退场告辞。雾气散了，对面的隔间里换了一只干瘦的玉米。快6点了，管理员拧小龙头以警告磨蹭的人。水泥建筑外已经可以听到第一批男生不耐烦的咕哝了。
　　
　　 她走回寝室门口时，雨已经变成了雪，带着点初生的虚弱打着旋儿。
　　 房间里没有什么人，空气因此而又沉又冷。窄得只能通过一个人的走道上晾着她们实验室里穿的白大褂，脚边堆满了热水瓶和桶。尽头的公厕里刮来刺骨的风。推开门，原本四人间的寝室却睡了五个人。人人都以为搬到新校区会万事大吉，但缓慢的施工进度却搞砸了一切。B盘腿坐在地铺上，教科书在手上噼噼啪啪地翻，像只把家安在两座架子床的山谷中温顺的鸽子。她的头发还没有干，和血管扩张的脸一起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冒着烟。
　　 “考试结束后学校有新年舞会，怎么样，你去吗？”
　　 “瞧瞧，你们怎么都在忙这件事？”她舒了口气，因为这种平等关系而活跃起来，“X刚才也这么说……我想去，可她似乎认为我没有这个必要……”
　　 “资产阶级……那你就给她点颜色看看。”
　　 她们都笑了。她把衣服从桶里拿出来送去洗，身后B的记号笔在纸上哧哧地走着。一缕细小的歌声透过墙壁钻到这间房里，停留了一会儿，气若游丝却顽强地徘徊在她们的耳膜上。气氛十分安逸、甜蜜、令人昏昏欲睡……B忽然说：“明天下午五点有舞会的宣讲会，你去听听吧？听说年级主任会去。”
　　 “学校竟这么看重一次舞会？”
　　 “要不就是别有用心，”B耸耸肩，“你到底去不去？”
　　 她又习惯性地去闻湿漉漉的右手：“好吧，不过你去不？”
　　 B做出一脸愁苦的表情，她忍不住喷了出来。她知道这个每天行军路线只有食堂，教室和寝室的女孩。她宁愿去听某个化学教授大发雷霆，也不懂得怎么穿上10cm的高跟鞋。这个骨子里就是科学家的姑娘，这个亲切公正的B……她的胃总因为进食不规律疼痛，皮肤是常年呆在实验室里的惨白，一只脚有点跛，是小时候在台阶上磕断肌腱的后遗症。但她对于一切残缺都是容忍而坚强的，无论是身体，虚荣或是幻想。她不禁觉得羞愧而又羡慕。
　　
　　 星期二下午五点，她去听新年舞会的宣讲大会，混在一个陌生人组成的五彩漩涡里。她远远地看见了花枝招展的X，但低下头避开了。必须承认自卑的作祟。红色的横幅前，年级主任正站在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对着话筒喊叫。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企图把修道院的教育理念贯彻于这座公立学校，不允许学生喝除牛奶和开水以外一切有害的饮料，以及女生扎彩色的头绳……但今天这位嬷嬷（任何时候都用黑色长衫裹紧变形的骨头，鼻梁上架着熊猫眼镜，开口第一句话总是“禁止……”）的手舞足蹈状就像一种宣告她四十年前存在过青春期的阴险证据。
　　 “12月31日，也就是本学期末考试周结束的那天，学校将举行一场盛大的新年舞会，地点在学生活动中心。参加与否遵循自愿原则，但总体上我们当然欢迎所有人……参加舞会的学生必须遵守本校学生会的相关规定，以及如下经由学校领导小组讨论规定的纪律要求，为的是能保证这次舞会的文明有序……首先，不允许非本校人员入内，不允许自带饮食……以及关于着装，女生要求裙子长度一律不可短于膝盖（一阵低低的呻吟）；禁止吊带衫和露脐装（哄笑）；男生禁止短裤，拖鞋和背心，以及朋克打扮……孩子们，”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该学会做绅士和淑女了，这可是你们的一次机会啊……”
　　 她猛地停住了。一次什么机会？她说漏了嘴？人群爆发出一串串笑声。她也笑了，但随后又停下来，觉得并没有什么值得嘲笑的。舞会。即便是随随便便地在一个寒冷狭窄的空间里。这次她嗅到异性动物的气味，全身毛发倒竖，龇牙呈自卫的野猫状。这里有一名彬彬有礼的舞伴。他无视她的恐惧，执意要邀请她。他穿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温和地搭在肩上，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和蔼而耐心的，是个操纵她身体的优秀舵手……她古板的戒备心被小心翼翼地拆除，像只去了皮的水果，露出服帖柔软的内里，以及滚烫的果核……舞步加速，但她竟然应对自如，眼神泄露出的狂放，脚下踩着激烈的拍子……但这样好吗？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首次尝到为掩饰高傲而付出努力的失败滋味……舞伴正紧紧压在她的胸口上，呼吸滑入她的颈，他们就像两粒因为高速旋转而相撞的行星，最后会如何呢……血液骤然压入颅内，她因为这种亲密的窒息而踉跄了一步，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瞬间聚焦了一串好奇的眼睛。好在她很快恢复了意识，尽管是那么虚弱而清醒。但他们很快就不再看她，而被别的动静吸引过去。整场宣讲会以年级主任激动地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混乱结束。
　　
　　 B分析道：“你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一条符合要求的裙子。”
　　 的确，她需要一条裙子去参加这个舞会。她也不是像资产阶级们想象的那样穷，只是不习惯消费。由于家教严格，平时被考试缠身，在穿方面没什么讲究。但这一次情况非凡，她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打电话回家通报。哪个孩子会在偷吃罐子里的糖果之前先向大人阐明的呢……她趁着一个午休到学校的ATM上取了全部的生活费结余。但周末早上出门前，她还是被一种奢华的耻辱感绊住了半个小时。她企图说服B同去，但被对方坚定地回绝了，理由是要去实验室抄数据。
　　 花了2个小时到市区，又花了2个小时浏览那些橱窗，然后她决定停下来歇一会儿，吃口东西，并在午饭后审定了一条紫色的裙子，带一件小小的黑色坎肩。它的褶皱深而且沉，几乎没有其他装饰，为了某种特别的、她所缺乏的高贵和坚韧……她套上衣服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身材算不上好，但腰最结实苗条，很适合蓬松的裙摆。在雨水色的黄昏里，她被酒红色的天鹅绒，稀薄的冬日空气以及明亮的玻璃包围，如同百老汇镁光灯里的一只中国清代瓷瓶……这是肮脏、粗糙、阴霾的生活里一个偶然的蒙太奇。它是如此的精巧，以至于只可能是错误导致的……她离开商场时又饿又渴，枯叶似的瑟瑟发抖，因为大量出汗而几近虚脱，右手上挽着一只珍贵的袋子。她觉得一些失去的东西就这样公平地被弥补回来了。
　　
　　 五点半时，她在车站消费了今天最后一份奢侈的热牛奶，一边看着马路上一只在车流里沉浮的塑料盒一边百无聊赖地张望着回学校的公共汽车。
　　 20分钟后她已经挤在一车返校的学生潮水中了。周日六点半晚自习的钟声是仙女的魔法，而她们是趁夜在外面疯玩的灰姑娘们，带着那种即将被遗弃的酸楚拼命赶路，企图超过时间领先跨越受诅咒的界线。这场舞会后的大逃亡。她被这阵公主的旋风冲得昏昏欲睡，精疲力竭，而且脊柱不堪重负地难受。不得以，她只好把裙子搁在公汽的后窗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企图回忆那场舞会上的精彩片段……真的有足够的王子，供她们分配吗？一千个同等耀眼的大美人，她们之间还会为什么而竞争呢？……黑暗与寒风，一种毫不畏惧的纵情一跃……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黎明前仰望一座大教堂的彩绘花窗，被猛烈而致盲的光线刺得流下眼泪来。有人在拍她的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到站了。”他简捷地说，同时目光温和。她慌忙道谢，并不看他，快步地下了车。
　　 人流在向校门口的路上稀疏开来。她找不到任何同学，一个人有点无措地踽行着。露在袖子外面的一节手腕被风刮得起了皮疹，刚才在商场试过的一种豆蔻香水残余的一抹细细的线还缠在那里。她抬起手凑近想嗅嗅，但鼻尖碰到了空荡荡的皮肤。她忽然觉得全身的血管像集体爆炸了，被那种惊惧呛得勉强咳嗽了一声——她的手腕上没有了那只袋子。她转头看身后，公交车正在驶离车站，后窗里隐约可以看到那片闪光的金色锡箔纸。
　　 她脱下鞋拎在手里，开始跑起来，一边大声呼喊。她冲过车站，钻到马路中央。公汽已经开到了双向道的隔离栏另一侧，她无法停下来花时间去攀爬，只好寄希望与其平行保持距离，以便能想办法让它停下。那条裙子始终漂浮在离她三十米开外的空中，似乎和她构成了某种绝望的平衡。一场分外艰难的障碍赛。她跨过上百双紧盯自己的眼睛，滑过一千条挥舞的手臂，逆着周末的最后一班交通高峰奋力溯流而上，飞奔向一个被公汽司机硬生生夺走的梦……多么渺茫的机会，她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动弹不得，被冷风灌满了泪水，并且怀疑这一切是否从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还有什么比先许诺又在半小时内收回这种狂乱的权利更残忍的了呢……但她强迫自己为了集中精神去想象些别的。一夜的欢愉。温柔的夜色像一条链子绕在她的腕上，车辆惊慌的喇叭被错以为是一支高昂的圆舞曲。某个人，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的眼和半边脸孔深埋在阴翳里，鼻梁像块天然的刀形玉，唯一不那样神秘的是带着温柔弧度的嘴唇。她没有一丝犹豫，拉起了她面前邀请的手。此时她起皮屑的两颊，潮湿冰冷的手指，以及结结巴巴的语言能力忽然都不翼而飞了……世界总是和她隔着层橱窗玻璃，现在她好不容易撞穿了它，先涉过一条流淌着受难灵魂的河流，又爬过苍黄的，旧胶片似的芦苇丛，只为了赶上并且喊住那个模糊而亲切的影子，哪怕只是回头，一个眼神也够了……她是这样的专心致志，以至于没有听见身后那由叹息和悔恨组成的大合唱……这里只有银餐盘里的爱尔兰布丁，一束玛瑙色的光晕以及一片惊羡的目光的海洋，如此的真挚诚恳。她像只海燕一样的快乐，迎着暴躁的、沉沉的、泛着丝绸光泽的暴风雨云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向上，直到升入背后那种明亮的永生里……她不需要赚人眼泪的什么童话故事，也不是为了她无产阶级的自尊心。她只需要一个人来到她的生活里，陪她跳完这支孤独之舞……
　　 她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住了。鼎沸的人声像是从拔掉插头的音箱里拖出变形的尾音，消逝在空间里。舞会上所有的灯光都在刹那熄灭了。那只宽大、温暖、柔软的手也抽了回去。她本能地向前扑去，抓到一把黑暗和死寂。她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她。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开始。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