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绯
　　 汐雪森林的夜晚美如仙境，青萝赤足踏在如海藻般飘荡于空中的依依草上，与叫做“梦魇”的小荧虫们嬉戏。绯儿曾告诉过她，“梦魇”因月光而生，只有一个夜晚的生命。青萝向空中伸手，似要用指尖划破这经年笼罩的雾气，一只“梦魇”飘落在她的掌心，那荧光流转美如梦幻，黯淡了遥星却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当时绯儿失去了生命的面庞。
　　 青萝和绯儿都是汐雪森林中的“灵”，绯儿是一株红杉，有断筋续骨之能，青萝是一株浅青色的烟萝，叶能解百毒，花可使人忘情。汐雪森林中的所有奇葩都是外人眼中的至宝，是天下无双的灵药，所以时常会有人千辛万苦来求药救人。世人都称她们为“灵”，却往往只当她们是珍贵的药材，而不去想她们也是有情感的生命。
　　 绯儿已经离开这世界很久很久了……
　　 黄崖不过是来此求药的男子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可在绯儿心中，他竟如此特别，值得她为他做任何事：他想要让母亲病愈，她就折下自己的枝叶；他想让父亲的残腿康复，她就摘下自己的花朵，他想要自己痴恋的邻家女子的疯病不再发作，她就燃尽心力，以生命结出果实。
　　 犹记得绯儿将全部心力凝于枝上的刹那，她于肃穆中忽地翩然一笑，倾国倾城，她唇间吐出的两字分明是“不悔”，那么轻声却那么坚定。
　　 果实结出，浮于半空，黄崖伸手想拉住绯儿，绯儿瞬间枯萎，化作飞灰。黄崖捶地痛哭，声嘶力竭。青萝却始终冷眼看着这一切，连哭都没了力气——黄崖的悲伤在她眼中如此肮脏：他令绯儿结果，并要拿这果实去医治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资格做这痛苦缅怀的姿态？
　　 “绯儿呵，你前世必是欠下这男子无数情债吧？”青萝问掌中的“梦魇”，“梦魇”荧光明灭，似在应和青萝的悲伤。
　　 星月的光华逐渐黯淡下去，青萝忙将手中这只“梦魇”放飞。天快亮了，“梦魇”短暂的生命就要消散，青萝不愿看这湮灭的一瞬，纵然这湮灭是为了迎来更璀璨的晨光。
　　
　　 （二）翠
　　 墨染在汐雪森林的边缘与千白相遇。
　　 汐雪森林远离人世，能寻来的寥寥无几，经过风尘飒然的寂寞旅途，玄衣剑客和白衫书生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执着，相惜由心而生。两人在对视的一刻同时问出：“你为何而来？”，而后，两只手有力的相握，一样的温度，一样的声音：“为爱！”
　　 结伴的两人踏入了终年环绕着浅雾的林中，墨染说这雾叫“离雾”，凡人一生只能穿越“离雾”一次，进入汐雪森林中后也只能有一天的时间用来寻找心向往之的灵药。
　　 两人穿行于“离雾”时，墨染肩头上的紫色蝴蝶发出淡淡光华，千白无名指上的戒指也一样星芒流转。
　　 千白说自己来此是为寻一枚金莲子，用来医治病重的妻子；墨染说自己也是为金莲而来，金莲的露水是他饲养肩上蝴蝶的绝好物品。千白问：“你的爱就是这只蝶？”墨染笑而不答。两人都没注意到有个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女孩儿嘟着嘴跑开，青翠色衣裙上有泪滴沾染。
　　 千白初见青萝时，她正在绣一方手帕，烟萝的叶薄如晓雾，是人间任何一种轻纱都无法比拟的，她以泪凝针、以发为线，对着湖中倒影为自己绣像。千白忽然觉得眼中似有星辰涌起：整个汐雪森林在青萝抬起头来的瞬间沦为背景，只余眼前女子，她仿佛天地间所有灵气的化身，至纯至美。
　　 但青萝并不看他，而是泠然瞥了墨染一眼，转身就走。
　　 青萝见过的外人并不多，但因为绯儿的缘故，她素来对求药之人很是排斥：能千辛万苦寻到汐雪森林虽然心中有救亲友于伤病的信念，却要通过损害“灵”们的躯体甚至生命来实现，人类何以如此自私？在青萝看来，每年都要光临一次的墨染自私得近乎无赖。
　　 青萝忽然回过身来，对千白广袖一展，立刻有青藤随风而起卷住千白。等千白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林中的另一处，不见了墨染，只有青萝给了他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不要和墨染在一起”。
　　 这时一个身着青翠色衣裙的女孩儿不知从哪里跑出，啜泣着扑到青萝的怀中，全然不顾还有外人在：“姐姐，我盼了他一年啊，可……他心里只有那只蝴蝶。”青萝安抚着她，唤她“翠衣”。翠衣哭了一阵儿，终于注意到尴尬立在一旁的千白，惊叫：“是你！”
　　
　　 （三）蓝
　　 千白无比珍视的摩挲着戒指上那颗深灰色的石头，对坐在身边的青萝和翠衣讲着自己的故事：
　　 蓝盈是千白的新婚妻子，邂逅、相恋、成亲，在千白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人时，蓝盈却一病不起。名医们都束手无策，是一位巫师为千白指出了来汐雪森林的路，并送给他这枚戒指——戒指上晶石的颜色预示着蓝盈的病情。
　　 “我出发时晶石还只是浅灰色，可现在……”千白垂下了眉眼，青萝和翠衣看到那晶石已浑浊黯淡，上有隐约的裂痕。
　　 “我需要一枚金莲子，请帮助我。”千白眼中的真诚灼伤了青萝，在这与世隔绝的汐雪森林，生命是漫无止境的，“灵”们一旦离开汐雪森林，灵魂就会如见了晨光的“梦魇”般消散。除了为他人燃尽生命，“灵”只能习惯长久的寂寞。这人世的温暖长情，是“灵”永远的奢望。
　　 青萝望向翠衣，翠衣咬了咬嘴唇：“我带你去寻金莲”。看千白跟着翠衣离去，青萝拿出烟萝叶想继续那副绣像，却定不下心神，那由泪滴凝成的针不经意刺破指尖，浅青色血液滴在绣像中的裙摆上，氤氲开来，浑若天成的着色，多了份残酷的美丽。
　　 千白不会想到，这叫做翠衣的小女孩儿便是金莲，在没有绽放出金色莲花时，她只是墨翠色的荷。翠衣缠着千白，要他说人间的故事，千白便讲那些人与人的聚散、人与妖的情恋、人与神的纠葛……翠衣神往的听着，忽然发问：“你这呆书生，不能讲些人和我们‘灵’之间的故事吗？”千白失笑：“汐雪森林本在三界之外，凡人难入，‘灵’更难出，纵有传奇怕也湮在‘离雾’中了。”
　　 翠衣呆了好一阵儿才又问道：“你有多爱你的妻子？”千白温润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凛冽的坚定，他抬手指天：“有这么爱。”又垂手指地：“有这么爱。”
　　 汐雪森林如此迷人，来此的人却大多没有心思欣赏，于是，森林就这样寂寞的美丽着，如同身在其中的“灵”们。能静心欣赏这美景的人，恐怕只有墨染吧，此时，他默坐在遇到青萝的湖畔，随身长剑插在不远处的泥土中，肩上深紫色的蝶用细小的触角梳理他额前飘落的发，一人一蝶就这样静静地看暮色渐渐笼罩、看月光淡淡铺陈、看依依草悠悠摇曳、看“梦魇”翩翩起舞……
　　
　　 （四）紫
　　 当月亮终于升到中天，夜色如水冰凉，墨染肩上的蝴蝶轻灵飘落在柔软的依依草上，紫色光芒一闪，小小的昆虫化作一个削瘦的女子，素立在泠然的月华中。墨染叹息般唤她：“阿紫，你受累了。”
　　 这蝶儿幻化的女子并不出声，薄薄的嘴唇轻颤，念着不为人知的咒语，墨染看着她时，她低垂着头，可当墨染的眼神移向远方，她又紧紧盯着墨染看，眼神漠然中透着温柔。一段咒语完成，阿紫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一个小小光球自她额前出现，倏忽跳出好远，又停下来画圈舞蹈，似在召唤墨染跟它来。
　　 阿紫虚弱的跌在地上，墨染已经朝着光球的方向奔去，来不及扶她，只满含歉意回头“我会很快回来，带她的露滴医你。”
　　 墨染的背影为阿紫的眼眸镀上一层绝望，已为刚才的法术交付了大量精力，阿紫索性不再起身，倦倦的卧在柔软的依依草上，闭紧双眼。
　　 似有香甜而温暖的液体流进唇齿间，阿紫眼睑半抬，疲惫的一笑，对青萝道了声：“谢谢。”青萝一边将掌心的花蜜继续喂给阿紫，一边心疼的问：“值得吗？”阿紫握住青萝的手，指尖的冰冷让青萝更加心疼，阿紫凄然一笑；“青烟，谢谢你每次帮我。请不要恨墨染，我所做的一切……我愿意！”
　　 “我是一只来自幽冥的魅蝶，生于阴阳交界处的三途河旁，栖息在大片大片被称作‘恶魔的温柔’的彼岸花丛中，花未开时饮其露，花开时餐其蜜，千载万载，同如一日。直到那天我见了墨染，他在人间异士的帮助下来到这凡人无法轻易踏足的寂寞之地，玄衣长剑，傲然卓立。”
　　 “他是来找能带他重返汐雪森林的方法的，他说他爱上了汐雪森林中的‘灵’，他求我们带他回去见她——凡生在三途河畔的生灵都有能穿越阴阳两界的能力，亦不受汐雪森林的‘离雾’限制。我的其他魅蝶姐妹们都笑他虚妄：谁愿弃了自在的生活去险恶人间？谁愿舍了一身灵力为他人做嫁？”
　　 “我愿！墨染的身影在映在我眼中的同时也刻在了我心底，情之一字，真的可以教人生死相许。我自己的确可以不受任何限制的穿越‘离雾’，但要带着一个凡人，就只有靠燃烧心力才能做到。我从一开始决定随他离开幽冥时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是我前世的劫，是我无法抗拒的宿命……”
　　
　　 ……………………
　　
　　 （五）墨
　　 汐雪森林中的彼处，墨染在阿紫法术的牵引下寻到了翠衣和千百，他远远看到翠衣将手于空中一挥，五颗金灿灿的莲子浮于夜色，美轮美奂。
　　 翠衣似下了很大决心：“对不起，千白，对不起！”然后猛然抓起所有金莲子放入口中，吞了下去。千白乍见金莲子的喜悦瞬间被震惊替代，他面色灰败，手无力的在空中虚握，却连流光也未能握住。
　　 翠衣轰然落泪：“千白，请原谅我的自私。我若送你一颗金莲子，百年之内就不会再结露，那我此生就再也不会见到墨染了，等你回到人间，有无数的女子可以做你的妻子，可我只有一个墨染啊！虽然他每年来看我一次只是为了取走我的露水喂那只蝴蝶，可……我爱他！”
　　 有细微的破碎声传来，千白抬起手，戒指上那己接近纯黑的晶石忽然爆裂，碎末散落在依依草上，如一场短暂的流星雨。世间唯一能医治蓝盈的金莲子已不存在，彼方的爱妻也如这晶石般魂归幽冥，漫长的苦苦寻觅，只换来天涯永隔的死别。
　　 千白跪在如露珠般冰凉的草地上，仰望汐雪森林上空斑驳的月光，苍老得如同一瞬间经历了千年万年。翠衣离去已无法打扰到他的哀伤。
　　 正要逃开的翠衣发现了冷眼旁观的墨染，自觉无颜面对，挪到他身边不敢作声。墨染也不作声，他发现刚刚一直为自己引路的小光球竟突然熄灭，墨染心中一紧，如堕万丈深渊——那小光球靠阿紫的法术支撑，它的消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阿紫的生命已然消失！
　　 良久，在双重打击之下终于回过神来的墨染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翠衣：“翠衣，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我为师傅寻药时，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灵’。你那么可爱善良，见我被树枝划伤都肯拿出莲叶来为我包扎止血。为了再见到你，我不惜辛苦去幽冥找到阿紫，只为了每年都能回来看你一眼——难道我费尽心思、阿紫耗尽灵力，居然只为了看你的见死不救？”
　　 墨染忽地一揖到地：“此生，永诀！”然后转身离去，决绝如万载的冰山。
　　
　　 （六）白
　　 “翠衣，我已经因为自己的自私害了阿紫，不能让善良的你也变得如此自私，时间会让你忘了我，翠衣，我已无法再来汐雪森林寻你，请在没有我的世界好好的活。阿紫，你这般无怨无悔助我多年，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心思？我却连一句谢也不曾说过。你因墨染而死，墨染以身相殉！”墨染低声默念着这番话，忽地长剑出鞘，用冰锋贯穿了自己的胸膛，血如花绽。
　　 墨染在倒地的瞬间看到翠衣扑过来拥住自己。“这汐雪森林的夜晚，好冷啊。”墨染将最后一抹笑挂在脸庞。在他残存的知觉中，似乎身边又温暖了起来。
　　 青萝被冲天的火光吸引，她看到翠衣抱着墨染的尸体向她微笑，这是翠衣召唤来的天火。翠衣对青萝灿然一笑，倾国倾城：“姐姐，我怎么舍得他冷呢。”
　　 青萝将一点紫色光芒擎在半空，这就是造化弄人吗？就只晚了一步！墨染肯为翠衣穿越三界逆天而行，翠衣也年年相候相思成狂，只是因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穿越的“离雾”！
　　 他们却无缘收下阿紫最后的礼物。
　　 天火渐灭，没有留下一丝灰烬，青萝耳边回响着阿紫的话：“魅蝶就不会死去吗？一次次的带他穿越“离雾”，已燃尽了我的心力，苦撑这么久，我终于还是到了归寂的时刻……我死后会留下灵核，请交给翠衣，她服下我的灵核后就有了走出汐雪森林的能力，可以与墨染双栖双飞、此世今生——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最终没能死在他的怀里……”
　　
　　 后事：
　　 （翠衣与墨染的精魂纠缠在一处，被天火带到了阿紫的故园，化为三途河畔一株彼岸花。两人生前不知彼此深爱，只一味彼此伤害，死后化身曼珠沙华，依旧花开时叶萎、叶繁时花枯，花与叶同根同枝却生生不得相见。
　　
　　 宿命般的轮回，终不曾逃过。）
　　
　　 （七）青
　　 青萝寻到千白时，他正如雕塑般枯坐，依依草随风摇曳，时有“梦魇”以绝美的舞姿飘过，如常的美景却浸透了哀伤。青萝忽然觉得胸口很疼很疼，她俯下身去，跪坐在千百身边。
　　 作为“灵”，青萝自然比身为凡人的蓝盈美丽得多，但两人竟如此神似：无争的洒然、出尘的灵动、近乎悲悯的善良……爱妻的模样与眼前的青萝交叠在一处，千白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这在星光中美得近乎要幻灭的脸庞。青萝没有躲闪，这温良书生的手掌有尘世的温暖，她能感觉到他的爱已如此深浓、如此绝望，纵然这爱意不是因她而生，依然足够她避无可避的陷落。“这就是爱吗？”青萝睫毛上有泪凝落：“绯儿，原谅我现在才懂你。”
　　 千白的吻轻轻覆上青萝的脸庞，吸吮着她滑落的泪，那泪中微微清甜，如同易碎的梦。甜？千百蓦然惊觉！凡人的泪怎么会是甜的？
　　 千白歉疚的撤回双手，青萝却将手伸向千白的额前，揉开他紧皱的眉头。青萝把一方华彩流转的帕子递给千白，——正是两人初见时青萝绣着的那一幅，如烟的萝叶上，青萝与数只“梦魇”翩跹舞蹈，衣袂飘飘，临风如仙。
　　 阿紫的灵核已经光芒渐暗，没时间踟蹰了，青萝迅速将灵核送入口中，一团浓雾倏地自地底而生，裹住全身发出七彩光芒的青萝。光雾中，青萝的声音似渐渐远去：“千白，等我还你一个蓝盈！”
　　 吞下阿紫灵核的青萝有了随意穿越三界的能力，三途河畔，蓝盈的魂魄轻易被青萝认出。阴阳有序，不可变更，但尚可一命抵一命，青萝用尽最后的灵力，将自己的身躯幻化为蓝盈的模样，牵引她转生。
　　 没了身躯的“灵”无法支撑易碎的灵魂，青萝与梦魇一同消散于明月隐去之时。“不悔。”青萝说，轻声而坚定，一如当时的绯儿。
　　 次日，千白在汐雪森林斑驳的晨光中睁开双眼，直觉到有温暖的手为他拭去额前的露珠，这熟悉的身影呵——是蓝盈！千白猛的起身抱紧蓝盈：“娘子，我又梦见了你！”
　　 “相公，这不是梦！有个仙子将我带回人间，让我借她的身体还魂。呀，这就是那个仙子！”蓝盈指着千白手中烟萝帕上青萝的绣像说。
　　 千白一手抱紧蓝盈，一手紧握那方萝帕，生怕丢了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蓦然间，泪洒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