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玉昆这几天很烦，画工程图出错，挨批；搓麻将出错牌，输钱，做什么事都没劲。
　　
　　 昨天晚上的牌局折腾到今天凌晨二点。周玉昆一身腰酸背痛地捱到家门口，持续敲了十分钟的门，英儿竟然装睡，死不开门。
　　
　　 周玉昆顾不得左邻右舍了，两手一顿急擂。门内终于传来一声狮吼：“周玉昆，你玩疯了，要不要这个家！”玉昆只得涎脸哀告，她这才嘴里嘟嚷着，愤愤地将门打开。玉昆脸也懒得洗了，就往被窝里一钻。一夜，满脑子都是二、五、八（万），三、六、九（索），睁着眼一夜睡不着，不久就天亮了。输了钱，受了累，这劳什子麻将真没法搓下去了！
　　
　　 人真的是种奇怪的动物，终日为衣食劳累奔波，会感觉自己是活在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过得不值；真要闲散下来，百无聊赖，过起来也没有味道。看起来，一个人要“好好活着”，总要有一项到二项的精神“佐料”。不然，傻巴拉叽地在这世界里嘣哒，想想也是怪没意思的。总看到报刊上，宣传某人废寝忘餐地专注于某种学问的钻研，或是“忘我”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不闻世事、没有业余爱好，甚至对自己精神肉体有何欲望追求，一概屏弃。读着读着，总觉得有点假。世界上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吗？我看是未必有。
　　
　　 周玉昆是个凡夫俗子，身上的“毛病”恐怕不止二项：抽烟、玩牌、买彩票、跳舞……要有尽有。除了不乱搞男女关系、不吸毒外，几乎是一个“五毒俱全”的人。只是“临场”玩哪项，全凭自己的兴趣所至。也难怪老婆老咒我“艺多不养身”，专做毫无意义的事，是一个“没有寸用”的人！
　　
　　 自己搞的是建筑工程房屋设计，虽间或也看到自己的“作品”巍然屹立于繁华闹市，心里有说不出的得意：哥们，这是我“出彩”啊！但是，既有那么多的“毛病”在身，断不会干出什么丰功伟绩，断不会有哪天，朋友会在报刊上看见我孜孜追求事业的“尊照”。
　　
　　 周玉昆是个宁愿平时上班实打实做累死不抱怨的人。只要能够凭自己的兴趣过日子，只要人活得滋润。
　　
　　 下班前，设计院老总踱过来，喊住了周玉昆。又是什么事？“挖坳寻蛇打”！
　　
　　 玉昆最恨单位老板侵占他的法定休息时间。但没办法，他端着老板的碗。玉昆立马装出一付殷勤热情的样子，“老总，有什么事请吩咐！”
　　
　　 老总招了下手，示意玉昆到他办公室去。他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卷图纸，“你这二天不要上班，你到规划部门跑跑这个事…”玉昆心中暗喜：天天爬在桌上划线，人都爬蠢了，出去溜溜是好事啊。老总又跟着玉昆回到设计室，细细地嘱托着办好这件事的要点：肯定要请客送礼，你先垫着，到我这里来报。玉昆己经听不见老总说什么别的话，嘴里满口应承，就想开溜了。
　　
　　 “周玉昆，我找你有点事！”爬在窗前桌上的刘倩喊了一句。
　　
　　 玉昆看她时，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却没有看这边，仍专注地在画图。“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她这才抬起眼来，瞟了一下老总匆匆离去的背影。
　　
　　 玉昆知道这小Ｙ对自己素有好感。鬼晓得她是什么心思，没人时总喜欢打听自己“内廷”的机密，总问我和英儿的感情好不好。自己最烦人家问私事，一次呛白她：“你心怀叵测啊！”她也不计较，笑笑，“关心你啵！”单位上要出了件与我不利的事，天地良心，这小Ｙ倒是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这一边。对她，不存在喜欢，也不讨厌她，一句话：没感觉。
　　
　　 玉昆戴着头盔，骑在摩托上等刘倩，可以顺带送她一段路。
　　
　　 这小Ｙ一路小跑出来，一个纵身就上了车。
　　
　　 “玉昆，我有二张舞票，今晚陪我去，好吗？”她似是漫不经心。她胸前的大波一下紧贴在玉昆的背上。这小Ｙ对喜欢的人就来这套，有事求你，总要弄得你“来神”！她的舞跳得臭，我才懒得去陪她哩。玉昆在寻思脱身之道。
　　
　　 “有国标舞表演看啊，你不是喜欢看吗？”她不待他回答，嘴里又嘣出一句。
　　
　　 玉昆曾经在央视五台不止一次地看过，都是欧卅的顶级国标大赛。这种舞确实不同凡响，好看，令人赏心悦目。玉昆动心了！但玉昆不能做出欢喜若狂的样子，这小丫喜欢缠人，他怕她老缠上自己。于是，故意做出很迟疑的样子，答应了她。
　　
　　 玉昆和刘倩约定晚上八点在湘宾大厦门口等。
　　
　　 回家后，玉昆自然要编造一通鬼话，不然，英儿不会叫他出门。眼下，三十多岁男人都变成了“守法”的囚犯，老婆划个圈子，就得死呆在这个圈子里。也是听多了花心男人故事，英儿这二年开始设重兵格外防范他了。玉昆回家晚一点，她便翻着眼睛作刁德一思考状，对他进行一番“考察”。其实，玉昆真的还算是个好男人，除掉上面提到的毛病外，这方面的“把柄”还真没有。
　　
　　
　　
　　 （二）
　　
　　 刘倩打扮得花枝招展，身材本来就修长，一袭连衣黑裙一罩，真是仪态万千。
　　
　　 进门时，玉昆挣脱了她要挽自己胳膊的手。和她出双入对，别说还是晚上，毕竟是越了“雷池”！真要是碰到暗中窥视的熟人，那就好玩了：传到英儿耳朵里，玉昆会半个月耳根不得清净，玉昆最怕她“李翠莲式”的连珠数说。
　　
　　 乐队卖劲地演奏起了《好日子》，舞客们都陆续地下了舞池。
　　
　　 刘倩跳舞哪里是在跳，简直是在“走”舞。她的脸颊飞起了二朵红云，额上沁出些许细密的汗珠。兴奋地邀玉昆“走”了一曲又一曲。玉昆真的没有多大兴致，却挡不住她一而再的盛情邀请，也只得被动地跟着她“走”。玉昆巴不得上半场赶快完结，想看下半场的国标舞表演！
　　
　　 下半场的国标舞表演终于开始了。
　　
　　 在一阵铿锵激越的乐曲中，一对舞者出现在圆形舞池中央：男式身高一米八，着一件黑色燕尾服，领口系一白色领结，神态优雅，英俊潇洒，一派绅士风度；女士头挽堆云式发型，着一袭露肩蓝色羽绒舞裙，背线优美，年轻漂亮，恰似优雅淑女。全场顿时响起了一片如雷的掌声。
　　
　　 舞者们从舞台左侧出池，先跳的是“探戈舞”。
　　
　　 在电视中，经常看到赵丽蓉老太太跳那种搞笑的“探戈”，歪歪腻腻地如鬼子进村，令人忍俊不禁。与眼前虎虎生威的探戈舞相比，确实大相径庭。
　　
　　 随着音乐节奏，但见舞者以一行徐徐的“猫步”行至中央，再是一个立式“契卡”，男式，反身扬头坚毅果敢；女式，弓步倒腰倾斜有致。忽起身，突地一个摆头“开位”，男女舞者神情优雅，昂头眺望远方。其力度之突兀，其造型之优美，确实令全场看客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舞者一连串的“斯令连转”，致使蓝色羽裙成水平旋转成一个圆盘，令全场看客眼花潦乱，欢呼雀跃。
　　
　　 紧接着，舞者表演了一曲华尔兹。在舒缓妙曼的乐曲中，舞者忽而舒步拉伸，惊鸿如箭，划出一道美妙的孤线；忽而优美造型，兀现云水风度松柏精神，忽而疾步旋转，“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神韵深蕴其中。舞者充分演绎了《舒伯特乐曲》的真正内蕴。其潇洒轻灵的舞步，令看客们思绪飞扬，神游天外。
　　
　　 国标舞表演在如雷的掌声中，在舞者们优雅的谢幕动作中结束了。
　　
　　 舞厅内，看客们纷纷起座离去，刘倩意犹未尽，懒懒地拉着玉昆起身。玉昆却扭头在瞅着那一对正在收拾“行头”的舞者。他突然有了一股想认识他们的冲动。
　　
　　 “玉昆，还不走！”刘倩在催。“你等一下，我去那边看看。”摔脱了刘倩的手，玉昆径直向两位舞者走去。
　　
　　 玉昆走近舞者时，他们略显惊异。知道玉昆是他们的“追星族”后，他们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玉昆认识了他们。男的叫文兵，女的叫苗芸，是一对夫妇。近段时间，他们都在本城的各大舞厅来往穿梭地“赶埸”表演。玉昆称羡他们的舞跳得好，他们却“恭维”玉昆的身材和气质“最适宜学国标舞”。
　　
　　 “小周，你想学，就来找我吧！”文兵一脸诚恳地对玉昆说。临走时，他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玉昆。
　　
　　 隔壁又在邀牌局，英儿马上阻止玉昆去，她怕他输钱，要“见好就收”。其实玉昆早腻了搓麻将。顺着英儿的意，“好，听你的！”英儿乐滋滋地说：“这还差不多！”
　　
　　 玉昆有了一种想了解这种舞者生活的冲动。明天上午跑规划局，下午再去那个“探戈舞厅”看看吧。那一晚，他是在带着对国标舞美好的暇想和向往就早早入睡了。
　　
　　
　　
　　 （三）
　　
　　 下午，好不容易在光明路机器制造厂对门的一个宿舍区，找到了这个“探戈舞厅”。
　　
　　 映入眼帘的是，这座“舞厅”竟然是一个破旧的大礼堂改造而成的。舞厅门口，没有华丽的装潢，没有闪烁的灯具；室内无任何讲究的灯光设计，进出的舞客也不见有那种大腹便便的体型。进出的人，有青年，也有中老年。
　　
　　 进入厅内，却见高高的天棚上吊着的四盏五百瓦百织灯，将室内照得通明透亮。地面为木质地，打有少量滑石粉。与众多舞厅不同的是，这里的四壁均镶着二米高的落地玻璃，便于舞者照镜，自纠动作。
　　
　　 这里应该叫“国标舞训练厅”，这里是国标舞者的天下。按他们的说法，他们的“圈子”在这里。
　　
　　 今天，玉昆是这里唯一不动脚的看客。
　　
　　 镜子前，站着一排排专注的舞者，他们有的在做下蹲动作，以增强膝关节和踝关节的力量；他们有的在昂头挺胸，屏气延伸，两臂平伸再弯臂作有假想舞伴的“构架训练”。场地内，一对对搭架抱握的男女舞者，正依次跳得起劲，他们有的练急步连转，有的则小范围跳起练基本功的方块步。舞者神态专注，一丝不苟，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玉昆十分诧异舞者们的专注。
　　
　　 “你好，有舞伴吗？”玉昆听到一种年轻的女声，柔柔地似乎在叫他。
　　
　　 玉昆回眸看她：这是一位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一双好看的黑眼睛透出笑意地望着他，嘴边很对称地显露一对小酒窝；一套黑色的练功紧身服穿在她匀称的身体上，衬托出凸凹有致。清爽的锁骨，修长的脖子，呈现在前面的是一付专业舞蹈演员的身段。她正在一个人练“方块步”。
　　
　　 她很大方地坐到玉昆身边，主动伸出手向他问好：“你好，我叫叶蕾，你就叫我叶子吧！”玉昆倒是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了。于是，也向她自报了家门。
　　
　　 叶子告诉玉昆，她是省话剧团的演员，近年来团里业务不足，有的演员走穴去了，有的没门路，就呆在家里。她是怕体形胖了，今后有戏也上不了，所以在这里练练国标舞，己经练了一年多了。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她基本是放“单飞”。看得出，她对练“国标”的热情溢于言表，“煅炼了身体又学习了一门舞蹈技艺，你看，这不是两全齐美的事啊！”她饶有兴致地对玉昆说。
　　
　　 叶子说得对。玉昆在这里看了一下午，心里由心生羡慕而蠢蠢欲动了。
　　
　　 “你有舞伴吗？”玉昆似是无意地问叶子。玉昆以不俗的身段和长相，绝对令女人着迷。叶子脸子立即呈现一阵喜悦的神态，“好啊，以后我俩合练，进步会快得多！”
　　
　　 显然，玉昆仍在犹疑。练舞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事久怕英子会不高兴。玉昆却从内心确认了这位国标舞搭档。
　　
　　 说话间，大厅内突然传出一阵掌声，同时伴有“文明老师好！”的喊声。玉昆赶快扭头看，噫，文明和他的舞伴正在合着音乐跳华尔兹。他们在为学生做示范动作。
　　
　　 叶子说：“这是文老师，我认识，我去喊他来。”她不知道玉昆己经和他见过面了。
　　
　　 很快，文明几个人就到了玉昆跟前。他热情地和玉昆握过手后，惊讶地问：“你们相识啊？”叶子赶忙回答，“是啊，是啊！”文明告诉玉昆，叶子的脚功不错，背线也漂亮，“你们跳‘搭档’，一定跳得出来！”接着，文明要玉昆和叶子搭了下“架子”。按他的要求：松膝、前进、拉伸、摆荡，走了几个方块步的来回。
　　
　　 玉昆没有跳过国标，按自己对英国绅士的想象将头目中无人地昂着（据说这是贵族舞啊），却显得脸部肌肉生硬严肃有余。
　　
　　 “架式漂亮，漂亮，只是脸部表情难看、肩和膝要放松一点。”文明在点评他们。显然，玉昆他们初学国标舞步的“看相”己经得到了老师的认可。
　　
　　 “学出来可不要打老师啊！”他打趣了玉昆一句。
　　
　　 从认识叶子的这一天开始，玉昆开始了国标舞的生涯。正式成为了“国标圈子”里的舞者。
　　
　　
　　
　　 （四）
　　
　　 随着时间的推移，玉昆和“圈子”里的人逐渐混熟了。他们见到他，喜欢喊“玉昆”，也愿意讲一些“圈子”里隐秘的事，甚至他们个人的私事也愿意讲给他听了。听到的无非都是一些凡人小事，细究起来，玉昆却也感觉到“舞者”生活的新奇有趣。人总是要活下去，人总要释放自己，无论贫富。舞者也是一种人的活法。
　　
　　 国标圈子就像一个小社会，这里什么层次的人都有：有白领阶层，大公司职员、演员，这些人经常光顾这里，甚至那些掌握企业、公司实权的经理厂长也不鲜见；也有打工者，休假时也常来这里练练“基本步伐”，有不名一文的下岗者，虽“一身如乌啄”，却宁愿省吃俭用也要来这里交门票。他们无一例外地执着和专注。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们那种对“国标舞舞蹈事业”的献身精神，确实令人不可理喻，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