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梦中再次见到胡飞。不是那个平日里嬉皮笑脸仗着自己有一个侠客般的名字四处海吹的胡飞。而是我的记忆中最后的那个胡飞。站在学校六层高的教学楼天台上,背对着阳光,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影子细长得像拔河时所用的粗绳的胡飞。他和我聊了很多。那天我们说的话比我们认识并且论为朋友的那两年时间里说的话还要多。他站在天台边缘的高围上,我站在他指定的不远处仰望着听他高谈论阔。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鸽子偶尔掠过上空。我一直觉得那是我见过最唯美的画面。最后他突然转过身去,面对着太阳,张开双臂念了一首他写的诗。
　　
　　 我仰望的不是天空。
　　 是进入自由国度的通行证。
　　 是永恒不变的旗帜。
　　 是爱情的微笑。
　　
　　 然后。他就消失了。消失在了金紫色的天幕和灰色的水泥交界的地方。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梦到他。而且梦里边的东西都那样地真实,与当时的并无差别。仅有一处细节不符----事实上那个傍晚我们的周围围满了人,警察、老师、他的父母、同学,还有无聊的围观者。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梦都是愿望的满足”我想我大概不知道因为什么有想见他的愿望了,虽然这个愿望现实并没有办法让我实现。所以梦满足了我。而周围的人消失,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渴望有机会和他单独长聊。可是我们长聊的过的唯一一次都并不是单独的。所以我的梦帮我自动删除了一些人。如果不是他曾经把理论介绍给我的话,我一定又会对这个梦胡思乱想了。以我的想象力。幻想就是他还魂的预兆也不一定。因为曾经的我是个迷信的傻瓜。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朋友出车祸了,第二天便很担心得去跟胡飞说,他告诉我,我一定潜意识是并不喜欢那个朋友,希望他出事。并且顺带把弗氏的《梦的解析》借给了我。后来,我果然和那个朋友闹翻了,而胡飞那时候则和我走得很近。我们一起为了梦想而生活,真的,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只剩下两样东西,理想和朋友。
　　
　　 胡飞是我唯一一个用才华横溢形容过的人,也是唯一一个80年代后出生的家伙中写小说写得我自愧不如的人。只是他的小说仅限于在我们的圈子里小范围传播。我们那时候最大的梦想便是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在那个韩国小说,爱情小说,网络小说,青春小说以及美女作家泛滥成灾的年代,写长篇对于我们而言有所障碍。因为我们还不够写一个可以称之为经典的长篇。因为现在的人已经习惯了阅读那些充满肥皂味的小说。我们只想坚持我们的风格。或长或短的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能表达我们要表达的思想,引起我们想要的反映。那不是幼稚,我一直不喜欢别人说那是我们年少无知时做的一个超乎实际的梦。虽然,一些和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年代的作家已经靠写书成为富翁了。人们一再提醒我,我们和那些人是不同的。因为他们看不懂我们写的是什么。我始终对不被人理解心存介意。胡飞知道我有那样的想法后告诉我,他写的作品多优秀,我说我可以看懂他写的是什么,他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笑了笑说,我们可以彼此理解。这就够了不是吗?小希。
　　 只有胡飞叫我小希,虽然我不喜欢,一个大男人被人叫作小什么的。我想换了谁都不会愿意吧。我尝试着叫他小飞,结果他倒没什么,我自己全身发痒。其实有时我们都忘了,我们,在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并不像我们口中说的那样是同类,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们会拥有两个迥然不同的未来吧。
　　
　　 在他离开的那年正月初一,我曾经做过一件很伟大的事。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在学校混日子了。在那里我什么都获取不到还要忍受煎熬,浪费写作的时间。那时的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写作,出书,赚钱,然后过自由的生活。父亲出奇的没有骂我,从那时起更是戒掉了揍我的习惯。他很平静的告诉我,想写小说是好的,但是需要文字积累和人生经验作铺垫,不要胡来!在良久的沉默之中我和父亲望着不同的方向思考。直到后来,他慢慢地起身到厨房往陈旧的砂杯里续水。我看到他摇晃的背影才忍不住落下泪来。
　　 最终还是走向了学校。开学的那天我再次见到胡飞。他的头发长的可以遮住眼睛了。他告诉我,他在寒冷的假期中发生的和我相似的事情。他和他的父亲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他的母亲在一旁哭得伤心欲绝。他轻描淡写了那一切。可我知道,其实,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曲折。后来的一次谈话中,他无意提到,那个冬天的一次经历----他偷了家里的上千元钱准备离家出走,结果翻墙的时候摔下来手打了一个礼拜的石膏。他没有说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么关联。但我知道总有一种什么联系的。
　　 我们就那样屈服了。再次步入讨厌的地狱。彼时的我们住在同一个寝室却在不同的班读书。夜间,我们常常会偷偷到寝室的天台去抽烟,或者喝酒。高中校园是世界上再无聊不过的地方。一味的禁止烟酒槟榔,甚至手机。那些管理者的目的是让我们成为听话的囚犯,除了他们希望外丝毫不考虑其他。胡飞很少提学校管理者们。他曾经告诉我,对于鄙视到及至的人和事他已经当他们不存在了。我想在他看来,那些老师啊领导啊之类的早就和空气相等程度的透明了。白天的胡飞总是在睡觉,晚上的他精神格外的好。但他不会多说什么,我们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和抽烟。我知道他是有太多秘密的人,正因为那样他才会在有的时候痛苦的落泪,无声落泪。只是偶尔的时候我们会简单的聊上几句。关于文学,关于我们的梦想,或者女人。事实上胡飞并不高大也不英俊,但凭着他那种小小的帅气和忧郁的气质总是不缺女人喜欢的。或者只是女孩。而且那种喜欢很多都只是从友谊出发的,有时候我会羡慕胡飞那小子,逢年过节或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的抽屉总是会突然出现棒棒糖的身影。我们都知道那时哪个女孩送给他的。只是大家从来都不会点破。那时候的我们已经懂得含蓄美了。胡飞说,不是含蓄,只是他承担不了那份责任,我也是吧!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能做什么呢?我们共同鄙视那些把爱情当玩具的人,很庆幸,我们的爱情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谋而合。
　　
　　 烟雾弥漫在黑夜中,他叼着烟的样子总是颓废的让人着迷。我奇妙的幻想告诉我,他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吸血僵尸,还是很贵族的那种。而我则是一个狼人,在月圆之夜会变成狼的人。他嘲笑我竟然会阅读了J·K罗琳的书。那是一个离异女人为了生存而拼凑出来一个教坏小孩的童话!我都不愿称他为小说,我很庆幸,因为我压根就没看过那本书只是无意中看了它的一段电影片段而已。我没有辩驳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其实我觉得《哈里波特》系列并不像我曾经以为的那么一无是处。所有的商业小说也并非背离了文学。只是表达的方式和深度不同。很明显,它们是有意义的[虽然意义不大]因为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果毫无意义那就不会存在了。我不敢告诉胡飞我是这么想的,他是纯文学的信徒,而我在那时是胡飞的信徒,信徒的使命仅仅只有一个字——信。更何况,他同时还是纯文学的一个捍卫者,他自己说过,他要捍卫文学的尊严,要复兴纯文学。我取消他是不是想做一个但丁。他便不再做声。后来在他的一篇小说中我找到了答案。“小X说我是不是想做一个但丁,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他到底还是没有意识到我一再强调的独一性是什么意思。世界上历史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可以是人类的臆造联想,所以但丁只是但丁也只能是但丁,他只是存在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人物。我有预感将来的某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但我的伟大不同于但丁的伟大,即使我们做的事情内容差不多[那几乎也不可能]由于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还是会有很大差别的,我只是我也只能是我。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我只是我。”在那篇小说里他借一个叫FLY的诗人之口说出了以上这段话。那篇小说里只有两个人物----代表着他的FLY和代表着我的小X。只是在那里小X成了个女孩。那只是唯一的一篇为了纪念我们友情的作品,在那篇小说里,他还作了一些预测,许多都在后来验证了。比如他的离开。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篇早就化作灰烬的小说有着比其他更为牢固记忆的原因。
　　
　　 在学校的日子里,胡飞总是颇具反抗精神的,他是个勇敢的人,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和反抗。我一直这样认为,直到那一天,他和猥琐的班主任一语不合在教师里打了一架之后的那个晚上,我才知道,有时候我可以和他一样的勇敢。他在哭泣之后决定爬围墙出来上网。我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爬出了那个牢笼。在我们跌落在牢笼之外的土地上时,我真的不希望再回到那里面去了。可是,我知道那上不可能的,天亮之前我们还的回归。只是那一次我们回归的时候,等待我们的不是熟睡的同学,而是铁着脸的伪君子们。结果可想而知。
　　
　　 那一年的夏天,我用无数个谎言换来了不去学校的自由。胡飞为了不受他父亲的约束,选择了去学校补课并寄宿。我偶尔会在中午或傍晚的时候去找他,拿一些书给他或和他一起坐会儿。有一次我去找他的时候已经是晚自习了,我和他站在他们班的教室门口聊天。里边的人不时地回过头来张望我们。那天,他告诉我他好像看到流星了出现的频率高得出奇。我却没有看到,但胡飞看到了,他告诉我他看到了的时候脸上闪过的是如流星一般的笑容。对我而言,这已经够了。
　　 在我认识他的第二个冬天,他已经不住在学校了。我保留了在熄灯后偶尔到天台上去抽烟的习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在我和胡飞之间推来了一道无形的口子。没有任何原由的,我们突然之间就不再形影不离了。某个风很大的晚上,我依旧在天台上抽烟,等到回寝室的时候,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我疲惫地再次登上天台,拨通了胡飞的电话号码。
　　
　　 喂,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我被关在寝室外了。
　　 又上天台了吧。
　　 他们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叫他们起开给你开门呀!
　　 可那明天就死定了。
　　 总不能你就不回寝室了吧。今天好像零度来着。
　　 不知道,再看吧。你刚已经睡着了吧。怎么那么久不接电话。
　　 是啊,在做梦。
　　 回家了睡的安稳了些了哦。
　　 呵呵。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那你怎么办。
　　 再看吧。
　　 去让他们给你开门,大不了明天挨几句批。
　　 知道了。
　　
　　 挂断电话之后,我想起了他以前问过我的一个问题。“青春和梦想的距离有多远?”他总是问一些让人突兀的问题。有一些他会给你答案,另一些则只有问题。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他很有可能是那个来自太空某个小星球的小王子。他和他们一般由于和他一般善良,如他一般问题很多。他第一次问我“青春和梦想的距离有多远”时没有给出答案。我只当那是他突发奇想的问题中很普通的一个。青春,还有梦想。对当时的我而言,太过沉重,我负担不了。我只是一个寄居蟹,寄存在胡飞的梦想中,风平浪静之时奋力追求,一旦有了动静就猛然退缩,躺在睡觉中便以为伤害原本是不存在的。
　　 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便给了我他的答案。我们站在夕阳中的天台上,再一次尽情地聊天。他告诉我,青春和梦想之间的距离是云和风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有时很近有时很远,就如同他和卡夫卡的距离一样,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小说理念和人上态度。但是他在19世纪的奥地利而胡飞在现在的中国。他们之间有着三维和四维同样遥不可及的距离,谁都不可以说他们相隔很近,但不能片面地理解为相隔甚远,青春与梦想正是如此存在着一段尴尬的距离。青春和梦想之间亲密无间。但是,青春时代又往往是梦想最难以实现的阶段,而且许多那个时候的梦想在时间的长河的打磨下会化作沙砾沉沦在不知名的某一个记忆河口。他还说他是个拥有梦想的人,但那些梦想并不属于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哭了。像平时一样和小孩子般哭泣着。我想那大概便是他所说的为值得的人和事落泪吧。
　　 在那一次长聊当中,我应该也说了许多,但我完全不记得我说过的任何话了。反倒是胡飞所说的那些却是那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就在昨天,他对我说的一样。
　　 谈话的最后,他再次提到了卡夫卡。他说他知道他的作品没有卡夫卡伟大,但他和卡夫卡有着共同的心愿,他希望那些文字在他死后全数焚毁,而他信任的只有我一个。
　　 作为我的唯一遗嘱,小希,我希望你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执行者,而不是第二个马克斯·布洛德。
　　 然后他念着他唯一的一首诗----《仰望》纵身跳下了天台，那一个柔弱的背影定格在我对他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中。
　　
　　 我不是布洛德,我们——我和胡飞曾经在讨论卡夫卡时表现出了对布洛德的鄙夷,虽然是他把卡夫卡留给我们的,但他未能做到捍卫朋友的尊严。在胡飞离开后,我试图抱着我们以前写下的小说一起在炙烈的火焰中离开这个被胡飞抛弃了的世界。换来的结果是,那些以前被我们看作珍宝的心血付之一炬,而我却被迫停学一年接受心理治疗。
　　 在我回到学校的那一天,抽屉里放着一根棒棒糖。看到它,我痛哭失声。然后,开始我的新的小说。
　　 那个梦让我记起了胡飞,和他留在我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为了纪念和忘却,我写下这些送给我曾经最亲密的同行者FLY。
　　
　　 我仰望的不是天空。
　　 是进入自由过度的通行证。
　　 是永恒不变的旗帜。
　　 是你流星般美丽的微笑。
　　
　　 对着天空,我念下这一组诗,泪已不觉落下。
　　
　　 “你选择了逃避和放弃,而我将执着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