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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家族】那扇门


作者:ran.t 榜眼,28155.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74发表时间:2008-11-21 16:19:18

翠荷抱着女儿经过走廊。廊上有一道门,淡黄色的。翠荷下意识地瞧它一眼,脚下生了根,挪不动步子。一身白衣的玉棠远远望见,摇摇晃晃地走来,似笑非笑道:“三妹妹,一大早的,发什么呆啊?”她头上颤微微压着一枝兰花簪,花瓣花蕊,枝枝叶叶,精巧异常。翠荷怔了一下,陪笑道:“哪里,我正要下去。”玉棠朝这位薄施脂粉,眉眼如丝的“三妹”看了一回,右手轻轻托了一下簪子,叫奶妈抱走孩子,半劝半推,催着翠荷快走。翠荷犹豫道:“奶妈……”玉棠笑着说:“要奶妈干什么,有我服侍你呢。”翠荷道;“不是,婷婷……”玉棠一面挽着她下楼来到前厅,一面坐下来说:“婷婷喝她的奶,又不喝你的,白饿着了,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呢!”
   话音刚落,姚家大奶奶曼云慢悠悠地来了。她是个富态的妇人,年纪略大些,家常穿着宽袖大摆的袄子,加一件“云肩背心”,黑缎镶滚,盘着云头。髻上扶着累丝金凤,凤嘴削得尖尖,像要啄人似的。翠荷玉棠齐叫了声“大姐”。玉棠早张罗好了茶水,当下递过去,又叫人拿些点心过来。曼云喝了口茶说:“忙的就忙得这样,闲的就闲得没事人一样。”翠荷连忙起身去厨子那里端点心去。玉棠“哧”的一笑,悄声说道:“作弄得也够了,好歹是三姨奶奶。只管当丫头使唤,公公怕不高兴。”曼云冷笑道:“什么三姨奶奶?‘万花楼’的活招牌,出了名的狐媚子。洞房夜夜换新郎,半点朱唇万客尝。粉头堆里跳出来的,也配跟我称姐妹?进门一年就克死了杰轩,公公对这位‘三儿媳妇’恨得牙痒痒的,你当他会回护她?”玉棠拍手笑道:“姐姐说得好痛快,不是为了婷婷,早就容不得她了……”待要再往下说,见翠荷快步来了,便住了口。
   翠荷脸上全无血色,显然刚才的话她全听到了。玉棠勉强一笑,招呼她坐,曼云却不理会。翠荷放下托盘,把拇指中指上,两根修得玉葱般的指甲夹住了一块云南茶膏,食指一划,剔掉了红绿丝,奉给曼云。曼云随手接过,骄矜地说:“后天是杰轩的忌辰,你回避一下。”翠荷猛抬头,无神的双眼陡然燃起两星炭火,烫得曼云脸上发疼,别过头去。玉棠忙打圆场说:“大姐说你这几天身子不爽快,怕是犯了节气,要你好好休养。”翠荷默默坐下,半晌才说:“多谢两位姐姐替我打算得这么周到。我这病三天两头也难望好,杰轩生前对我不薄,后天我想我还是……”曼云把茶杯一搁,冷冷地说:“说了不用你来!”翠荷捏紧了拳头,脸色铁青,良久却笑了:“大姐说冷话,喝淡茶,终究无趣。妹妹唱个曲子给大姐破闷吧?”不等曼云允可,款款站了起来,一手轻叩桌面,一边莺声呖呖地唱道:
   “碧纱窗外静无人,
   跪在床前忙要亲。
   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虽是我话儿嗔,
   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丫环婆子们都咬着嘴笑。曼云大家闺秀出身,早红了脸。玉棠见势头不好,便悄悄退出去了。曼云憋了一阵,正颜厉色地说:“当着下人,也不怕人耻笑!光天白日,唱这些淫词艳曲!你当这是万花楼哪?”翠荷躬身受教,却清清楚楚回道:“大姐,这是关汉卿作的《一半儿》,倒不是什么淫词艳曲。想是姐姐家里管得严,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无才有德,弄错了出处。”神色恭谨,头垂得越发低了。曼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声咳嗽,锦屏后转出二人。一是玉棠,一是姚老爷姚思贤。曼云急步迎上去叫“公公”。姚思贤在居中的太师椅上一坐,曼云在下首第一张红木高背椅上斜签着坐下。玉棠翠荷也各坐下。姚思贤向翠荷道:“谁让你坐了?”翠荷只得站起身来。玉棠向曼云使了个眼色,相视一笑。姚思贤道:“好一张利口!尊卑不分,就向着你大姐疯言疯语。她再怎么也是姐姐,姚家的长房长媳!你就敢顶撞她!”众人都不敢做声。姚思贤续道:“后天忌杰轩,你不必来了!”翠荷退后一步,扶着椅背站住,含泪轻声道:“是!”
  
   “咔!”导演一声令下,电影《故园风雨》第28场顺利过关。翠荷的扮演者余瑛跟导演打个招呼,径自到化妆室里卸妆。晚上没她的戏,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必像刚出道时那么做小伏低,跟进跟出。她开着自己的车走了。
   外面的世界很热闹。
   “妈妈————”
   一辆广告车开到旁边:“教子十年不如带子一看,台湾浓情故事片《妈妈,我爱你》。”语气严肃,像在说一个真理。
   “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真理?我偏偏不听!”一踩油门,她把它甩在后面。
   天很低,微雨,灯光照着马路,泛出一层柔和的水光。红色、蓝色、黄色,洇得变幻生动。手机响了,是她丈夫乔征。余瑛挂机,略一踌躇,干脆关了机。她生他的气,此消彼长,就想起了另一个人。差一点儿,她就不是“乔太太”而是“王太太”了。当年要不是她疑神疑鬼,误会王子谦有别的女人,她也许根本不认识乔征。事后想来,子谦对她真是不错的。好几年了,想到了还是怅然。这一份惋惜伤逝,平常能够压制,此刻不禁蠢蠢欲动。
   “和燕路”尽头,往左是“飞虹街”,是她的家;往右是“桃叶渡”,拐两个弯儿,通到子谦那里。余瑛迷迷糊糊的,方向盘就朝右打过去了。
   这条街很久没走了,超市、商场、茶楼,每一幢都在雨中幽怨地看她,像是怪她忘了他们。余瑛来不及细细回忆,已然罩在一片追怀的雾里。雾像牛奶膜子,微甜,可是不能满足。
   再一拐,是那桥了!挺长,挺气派,她和子谦用脚步丈量过无数次。桥下的江中有小汽轮,灯火点点,子谦说是“江风渔火”。他们为着好玩,曾经花钱坐过的。她手掌心里沁出了汗。
   车停在小区外面,她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掠过看门人的眼前。她走进三号楼,四楼,站在从前住过一年多的屋子外。新装了防盗门,上有凸起的门铃,很凸,像是引诱她去摁它一样。她屏息凝气,伸手去按,刚一触到,又缩回来。她用心听了听,仿佛有人说话,当然也说不定是她的幻觉。既然来了,没有不见一面的理,故友重逢,有何不可?她这么安慰着自己,终于摁了那门铃。
   “您好,请开门。您好,请开门。”
   甜润悦耳的请求,却着实吓了她一跳。先没料到声音会这么响。心“突突”地跳着,耳朵里却听到不相干的小区外面的叫卖:“陈氏——药梨,祖传——秘方。专治——咳嗽,无效——退款。”她见过那人,是个小老头子,风里雨里骑着他的小三轮,后面是两坛子梨,车架上绑着小喇叭,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话。单调、肯定,有他自己的小小的安稳。听着那声音,她倒更加恍惚起来,梦游般的跑到这里……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很吃了一惊。然而迟了,脚步响了,门开了——
   是对门,她松了口气。
   余瑛定了定神,又去按那门铃,显得她是刚刚才到。这一刹那,她在演戏,她原是个很好的演员。对门的女人把垃圾袋搁下,打量着她说:“两口子好象都不在家。咦,你是……”余瑛的名气使她不能扯谎,只好笑着点了个头说:“我是王子谦的老同学,路过这儿,上来看看。”对门用力点头:“怎么就没听他们家提过的!”原来他结婚了,并且从来不提到她。
   余瑛回到车上,开了CD,强打精神发动了车。很疲惫,如同刚打过一场仗。开始还跟着CD哼刘若英的《后来》,之后便默然。桥、茶楼、商场、超市……她离他愈来愈远。一家服装店里在嚷:“降降降,降到最低价;减减减,减到最低点。”就怕贱卖了也无人问津。“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旦错过就不再。她在心里补上这半句。
   在家门口余瑛发现没带钥匙。早上发过脾气,她就摔门出去,没记得拿包,门钥匙是在包里。难道连这道门也不向她敞开了么?她想看看门下有没有露出灯光,结果找到一张字条。是乔征写给她的:“老婆,打你手机不接,发消息又说不清。上午我不肯陪你去看你妈,是我害怕见她。你暂时不要孩子,我能理解,她不能。你工作忙,我不想她老是为这事儿讲你,就骗她说是我不要宝宝。老太太掉转枪口,这几天一直在做我的思想工作,我哪敢送上门去?本来不告诉你的,现在你觉得我不尊重你妈,只好说了。我上街找了你一圈,现在在客厅里打盹。你敲敲门就行了。”余瑛靠到门上,剧烈地抽泣起来。子谦的防盗门拒人千里,家里的门深更半夜还在等她回来。乔征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呢?!
   第二天她赶到剧组,拍了大半天,终于熬到了末一场戏,她和姚思贤在二楼她的房里。仍是她站着,他坐着。姚思贤说:“坐吧,翠荷。”
   翠荷受宠若惊地瞥了公公一眼,搭讪着在侧面朱红洒花的软椅上坐下。姚思贤问:“听说你经常哭到半夜,有这话没有?”翠荷细声说:“二姐在隔壁听到了?”姚思贤答非所问:“是想杰轩了吧?”翠荷不语。姚思贤起身踱到窗前,朝外一指:“那片花草是杰轩在世时种的,现在全是你在侍弄?”翠荷站得僵僵的应道:“我闲着也是没事。”姚思贤沉思片刻,淡淡地道:“昨儿在‘丰裕隆’钱庄遇见章医生,他说杰轩得这个病有三四年了,一直叮嘱不要告诉家里。你认识杰轩还是前年二月里的事,那时候他已经晓得这病难治。你到底是被他蒙了,还是早就知道了呢?”翠荷从袖中抽出一方红绫帕子,擦擦汗,把帕子在两手之间扭着,一言不发。姚思贤忽的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翠荷大惊,忙扶住他,一边劝道:“老爷……公公,您别这样,西医说您血压高。”姚思贤叹道:“全家上下都怪你克死了杰轩,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明白杰轩得的是绝症。你肯嫁他,肯到咱们姚家来受委屈,是为着你大姐二姐都不生养,你要给他留下一点亲骨血!这两年苦了你啦!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翠荷俏立窗畔,遥望花园,流下泪来。她拿手帕揩着,揩了半天,脸上还是湿的。
   姚思贤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叫翠荷跟他来到走廊边上,一扇淡黄色的门前。他道:“杰轩的房间今后就归你住。曼云、玉棠再怠慢你,自有我们老的替你作主。”翠荷接过钥匙,且不开门,靠到门上,剧烈地抽泣起来。这道门往日拒人千里,如今即使深更半夜也会等她回来。她哭得痛切而畅快。
  
   “咔!”随着导演这一声,《故园风雨》结束了最后一个镜头,正式封镜。摄像、场记、茶水、灯光全都鼓掌欢呼。导演一手拉着余瑛,一手拉着“姚思贤”,叫副导演给他们合个影——就在“杰轩”的房门那里。余瑛擦着泪水,听导演笑道:“你演得真投入,简直太完美了!”余瑛笑笑,暗想:真的是完美了。
   “喀嚓”一声,余瑛的泪痕与笑颜便定格在那扇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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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陶然这篇采用“戏中戏”的结构,新颖大胆,构思精奇,语言华丽,情节生动。氛围营造出色,距离控制成功,人物的心理描写更是十分细腻,而对民国和当代两个时代的状写往返对照,更显别致。双线结构能够处理得如此妥贴圆满,浑然一体,实乃大手笔。【编辑:梧桐烟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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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梧桐烟花        2008-11-21 16:20:07
  该文得构思实在实新颖, 两个处于不同时代女人爱情故事得对比,以戏剧的背景被融会在一起。
吾生于齐,长于鲁,壮游长安;踽踽独行中,我行我素,笑靥如花。
2 楼        文友:浅泠        2012-03-02 18:05:09
  先看过剧作版的,再来看小说版又是另一番意味,相比剧作的冲突集中感,小说版读来更着意营造逼氛围和现场感,读来意蕴悠长,种种的小细节无比切合人物的情绪跟心境。
   还是戏中戏的格局,余瑛与翠荷一人二角,一个误解的人,一个是被误解的人,如是说余瑛在现实里体会了丈夫乔征的宽容,那么电影里翠荷更是因了这份真实的情感体验,因而能更好更完美的诠释出翠荷的大度,末了落泪的余瑛又或者动容的翠荷,都是为着那扇门。那扇门是一道人与人之间互为理解信任的门,那扇门更是爱的风景线暖的意象。
3 楼        文友:丁鞠涩        2015-09-12 18:31:05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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