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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的真实人生
一
驼子,本名吴建,小名“黑老三”,出生于上个世纪贫瘠而荒寒的六十年代中期。那个时代留给他印象最深刻是饥饿,为此,他和小伙伴们为了寻找野果子,像空中的老鹰一样,把影子印在了满山峁梁子满田野。
驼子六岁那年,背上拱起了一坨,就像屋外竹林地笋子长出来时拱起的地面。
起初,晚上睡觉,他总是把身子蜷着,就像自家门外狗窝里睡着的那只大黄狗。父母骂过他好几回,说他这样蜷着睡就跟那狗样,然后要他把身子睡直。驼子没法,只得照父母说的做,可等父母一走,他又蜷起来了。
驼子之所以要蜷起来身子睡,是因为他睡直,那腰就麻酥酥地痛,像解大手蹲久了站起来时腿里有无数针在刺的感觉一样,叫他睡不安生,只有蜷起来睡,那痛就只有一点点,便能睡得较踏实的了。那时人小,真像大人说的连屁臭都不懂的,对于自己睡觉腰痛,他没对任何人讲过,既怕小伙伴知道后会笑话他,又怕父母知道会骂他。
慢慢地,他的背变了形,变成了“虾弓背”。他父母不知情,见他弯着腰走,以为他是在学老年人走路,就笑骂他,说他好的不学,偏去学这些。他听见父母笑骂,把背直了直,可等父母看不见了,他又像先前那样了。
后来,他父母见骂也起不了作用,就叫他站直了走,可这时他怎么也站不直了,他就像那骆驼,有了高高的驼峰。
他父母万万没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娃儿,长着长着却长成个驼子,他们不由感叹说是命不好。正如俗话说的:“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驼子虽然驼了背,可他个子并不矮,有一米七几,如果把他扯直了,肯定在一米八以上,所以他的个头比一般人还要冒出一头。村子里的人都很惋惜,说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身板。从这以后,村里人不叫他小名“黑老三”而改口叫他“驼子”,叫着叫着,他的小名和书名倒给叫没了,似乎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记起的了。
驼子懂事后,这驼背给他带来的是极大的自卑,这自卑简直比蜗牛背的壳还要重,让他难以承受。等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他残存的一点儿自尊也被践踏掉了。
那时他的父母到处托人跟他提亲,可女方先打听他的家境——穷,再听说他本人——驼子,虽然这女方跟驼子同病相怜,也是残疾人,可她们有自己的优越性,因此在打听到这些后,鼻子气气都不出,连连摆手,似乎在她们眼里,驼子就像是一尊瘟神。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家同意了。一见面,驼子见那女的脸和嘴唇全都成了紫茄子的颜色,坐在板凳上耷拉着个头,像发了瘟的鸡,好像要从板凳上跌下来,连一点儿阳气都没有,恐怕是活不了几天的了。
驼子的父母倒是同意,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儿子这个样子,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该念“阿弥陀佛”的了,你还好说个什么。可驼子不干,说是接个活死人过来,看到就跟那个鬼样,吓都把人吓死了,还得马上跟她准备一副“火板板”,到时弄得人财两空。这桩婚事便没成。后来有知情的人对他们说,这女的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已经很严重的了,就在跟驼子提亲回去后,没上一个月就死了。驼子的母亲听了,手捂胸口,气喘得紧,因为她有气管炎,嘴里直念“菩萨”,说是感谢菩萨保佑,自己家才没揽上这祸事。驼子却对他母亲说,您感谢菩萨干什么,真要是感谢,您得感谢我!驼子母亲笑骂到,感谢你,感谢你这砍脑壳的。
驼子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就别指望成亲这事,以后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在漆黑的夜晚所见的,除了黑还是黑,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他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到坡地里去干活,父母是很难喊动他的。父亲有时气不过,说他,别个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跟老子竟然连钟都不去撞一下,懒得来烧虱吃。他没好气地回道,我怎么要去撞钟,我吃饱了没事干了。烧虱吃有什么不好,只要有吃的就好。把父亲气得来吹胡子瞪眼睛,说是不知自己哪辈子造了孽,生下你这么个后人。
父亲得癌症去世了,临死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驼子。驼子把父亲送上山后,整个人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比过去更不如。
母亲看不过也气不过,骂他干脆去死了算了。他却回母亲,我想死,可阎王爷他不收我,我又有啥法子。母亲听得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
驼子既然没有了未来,他整个人也就是一蹋糊涂。头发不理了,胡子不刮了,那浓密的络腮胡,长得比热带雨林还茂盛,整个头除了毛外,几乎没有了空地。他看起来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大出二三十岁。不认识他的人,都会把他当作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坐公共汽车,一些年轻人还起来为他让座。
村子里的人都劝他把头发理了,把胡子刮了,说是像他这样,脑壳就跟那棕树兜兜,像什么话呢。他却说,我这最像话了,我去坐客车还有人让座,你们哪个去,看有人会不会跟你让座?大家见他是烂船往石头缝里撑,劝不动就不劝了。俗话说:劝人不到言语少,拉人不到气力小。再说,他愿意这样,你闲吃萝卜淡操心。
二
自古姻缘天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此话不假,驼子和哑巴的姻缘就是天注定的。
婚后一年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到来,驼子高兴得像村子里的人说的,连自己姓啥都不晓得了。
驼子想到自己有了香火(在乡村,把这看得尤其重要,像有些没有儿子的人家,总是觉得自己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如果邻里骂架,对方只骂一句“孤人”,这人就会气得躺半天好的呢),对得起列祖列宗,(当然他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自己也能得以享受天伦之乐。用驼子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想到我驼子还有今天。
这下子驼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清清爽爽精精神神,而且先前那懒惰的脾气也不见了。
村子里的人都感到惊奇,说是太阳还真的打西边出来了。他们问驼子,驼子很是骄傲自豪地告诉他们,说自己有儿子了。于是,大家明白了,是父爱改变了驼子。
随着儿子渐渐长大,驼子不得不为最心爱儿子的着想。想到自己这个家一贫如洗,连糊口都成问题,今后儿子读书拿什么去交学费呢?总不至于让儿子不读书,成睁眼瞎吧?那他这个当父亲的还算是个父亲吗?村子里的人肯定会把自己的脊梁骨戳断的呢!
那时,村子里有个砖窑,生意红红火火的。改革开放了,大家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于是都想从世代居住的土屋搬出来,住进楼房,心旷神怡扬眉吐气的。而修楼房需要大量的砖瓦,所以,砖与瓦就成了紧俏货。
做砖瓦是非常辛苦的活儿,一般人是吃不消的。驼子为了儿子,也就不怕吃这个苦,哪怕是咬牙也要做。他找到窑主,窑主跟他是同一个字号,都是“湖广下川”来那位老祖宗的后人,就像大家平常说的:“三百年前是一家。”他把情况一说,窑主爽快地答应了。
驼子从此起早摸黑地在砖窑上班。
驼子他们做砖瓦有四道工序:
第一道工序是“起泥”。
先把田里的水放干,把表层的稀泥扒到一边,然后把较硬的泥起上来,堆放在宽大的坝子里。他们的工具“钟”。是他们自制的,即用几根木棒做成一个“开”字,只是“开”字的第二横没有从两边穿出去。“开”字最下面绷一根铁丝。起泥时,把“钟”的一端插进泥里,然后转一个圈,一坨圆锥形的敦厚沉重的泥团便弄出来了。驼子他们就抱着这团泥来到坝子里扔下。
第二道工序是“踩泥”。
如果人多,可以边“起泥”边“踩泥”,如果人少,则是在“起泥”后再“踩泥”。驼子他们人不多,只能采用第二种。在堆放成小山头似的泥巴旁,用“钟”把“小山头”的泥起到空地上,用木瓜瓢舀桶里的水泼在泥上,然后赤脚上去踩,得把泥踩得很软和,感觉那泥很黏脚,脚扯动较困难时才行的。这两道工序是最累最脏的。如果才去做,这两道工序下来,那腿软得来像抽掉了骨头,走在路上就像走在棉花上。整个人浑身上下糊满了泥巴,显得花咕哩兮的。驼子和其他做砖瓦的师傅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与泥巴打交道,那泥巴糊在身上他们反而有种实在和踏实的感觉。
第三道工序便是做砖瓦。
用“钟”把踩好的泥起薄薄的一层,那长度也用“钟”一截一截截开了的。然后用双手捧着那薄薄的一层泥,围在搁在一个能旋转的圆盘上的“瓦桶”上,然后用“瓦钮”,一个呈月牙形的有手掌宽大的薄铁片,沾了水,边转动“瓦桶”边用“瓦钮”将那泥抹光。等抹得光光亮亮的,就提着“瓦桶”放在空坝上,取出“瓦桶”,这瓦坯便成了。一“瓦坯”有四匹瓦。
第四道工序是装窑。
装窑是技术活。得专门去请会装窑的师傅。因为如果窑装得好,不但那烧出来的砖瓦是青色的,经久耐用,一敲击,发出清脆悦耳的“镗”、“镗”声。
驼子在砖窑干了两三年,繁重的劳动使他好像更驼了。不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驼子辛辛苦苦下来,手头倒也是积攒下了几个钱。驼子想到做砖瓦既累人又找不到什么钱。他就想除了做砖瓦,是否还有其它找钱的途径。
三
驼子想买一辆二手货的手扶拖拉机,因为它比新车的价钱低得多。这种车子,当地人称为“抱鸡婆”,因为它的欢叫声就像“抱鸡婆”咯咯咯的叫。
那时的乡村,跑运输的主要就是这“抱鸡婆”。由于比较少,它们就像村子里那些姑娘家,成为了“抢手货”。驼子听那些开“抱鸡婆”的师傅说,他们一天到晚就是不睡觉,那货也拖不赢。驼子想到自己守着一个砖窑,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愁没有货源。可见驼子还是有眼光的。
买车还差一大笔钱,驼子就四处找亲戚朋友借。大家一听驼子要买车,都一个劲地劝他不要买。说你是个驼子,背后拱起一坨,开起车来很不方便,容易出事的。这开车钱是好找,可是那个人才能找这个钱的。
驼子知道大家是为自己好,就耐心地解释说,他背上这一坨并不会妨碍他开车的,他在别人开的“抱鸡婆”上试过了。大家见驼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看在亲亲戚戚份上,或多或少地借了些钱。
驼子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了一台二手货的“抱鸡婆”。他兴奋得几晚上都没睡好觉。半夜三更,他披着衣,坐在床头,吧嗒着的叶子烟,烟锅上的火一明一灭的,像暗夜里亮着的星星,而在驼子看来,这就像大把大把的钞票,飘到自己的面前。
驼子开车的技术就像小孩子刚学走路一样,只能在坝子里绕圈子,公路是不敢上的,拖砖瓦想都不敢去想。驼子就想请个师傅,边教他开车边拖货。不然花那么多钱把车子买回来搁起,这搁是利啊,心里会很疼的呢!这时,驼子有个堂兄,小名叫“蛮子”,他跟驼子说,兄弟,我来教你开车。至于钱嘛,你我兄弟好说,随便开就是了。驼子很高兴,忙不迭地说感谢哥的话。蛮子阻止说,驼老弟,你这是不把我当哥了,怎么说起见外的话来了?
谁知驼子买车还没到一个月,就出了大事了。
那天的天气真好,太阳公公老早就在虾子坡上露出他那红苹果似的脸蛋,看着这脸蛋,你真想咬几口。
下午,打外公社来了个老头儿来砖窑买砖瓦。老头儿有六十多岁,一头花白的头发,像下了层霜和雪,慈眉善目,说起话笑嘻嘻的,显得忠厚和善。他买好砖瓦后,窑主便叫他来找到驼子的车拉。
砖瓦装好后,自然是蛮子开车,驼子坐在副驾驶上,看蛮子怎么开,他好学。老头儿坐在车厢的砖瓦上。
车子从砖窑开出去几十米远就开上了村子外那座新桥,在开到桥中间时,蛮子不知怎么的弄到了转向杆,只见那车头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一头撞倒了桥上的石栏杆,栽进了新桥下的河里。这一切都是在眨眼的工夫,蛮子已来不及打转车头了,即便能来得及,这慌了神手忙脚乱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至于驼子跟那老头儿,他俩还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人就已掉进了河里了。
驼子和蛮子生活在水边的人,水性都好。他俩随车子掉入河里后,很快就从河底钻出了水面,并爬上了岸。驼子一心想着的是在河里的车,怎么才能弄上来,蛮子却在想自己怎么弄到了转向杆这问题。过了一会儿,他俩才猛然想起那买砖瓦的老头儿来,他俩看了看,河里和岸上都没见那老头儿的影子,他俩都明白,这老头儿不会凫水,这时还在河里淹着呢!于是两人又跳进河里去拉那老头儿。
驼子的车掉进河里很快惊动了村子里的人,大家都向河边跑去。
当时,驼子的儿子海海娃儿正在坝子里和小伙伴玩泥巴,在听说他家的“抱鸡婆”开到河里去了,他浑身直抖,就像在筛糠一样,眼泪也下来了,并哭出了声。这一方面是吓的,另一方面是为他的驼子爸爸担心。
海海随人群来到河边,当他看到浮在河里的父亲时,他稍稍放心了,但还是在抽噎。
沿河两岸都站满了人,河里也浮着许多黑黑的人头,村子里会凫水的人都下河去了。岸上的人和河里的人都在大声地交流着,想着如何才能把这老头儿拉上来的办法。
沉入河底的拖拉机周围被摸了好几遍了,都没找到这老头儿。岸上有人焦急地说,这老头儿钻到哪去了嘛?这么多人都找不到,看来真是没救星,该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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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最草根的人物,一个如草般命运的家庭,一件意外事故让本已有了起色的日子重又陷入困苦绝望,好在,局长来了,危机化解,驼子又开始了新一轮更为繁重的“生活”。
而行文至睡在谷草里的儿子对父亲的承诺,才让药一直沉闷的心绪有所缓解,驼子因此也有了第一次开怀大笑,而正是这“开怀大笑”,让药因驼子一家遭遇所聚积的心酸、沉重达到极致。
![上官欢儿](http://dingyue.nosdn.127.net/JXi86U36uF5Tj3XUoZkr5Lg7d6Fj320YxKDFEopWUs4v11546312710571.jpeg)
拜读月儿老师的佳作,学习欣赏,祝暑假快乐。并祝耕天耘地老师快乐好心情。
![](http://bbs.vsread.com/bbsuploadimg/2010-10-19/1287497825.jpg)